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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1st song 贤者献给愚者的挽歌(1 / 2)



我驱使着逐渐腐朽的身躯全心全意地前进。凭借我唯一友人之力,选择不会引人注意的深夜,静静地、一点点地、慎重地前进。



喀——



咳——



呼——



我的呼吸已不再是身体机能之一。就连心脏也不属于我,那不过是能够维持一定脉动的劣质品,高度自律可变型心脏在经历数度试作与实验后,不得不作出现阶段无法实用的结论。



我的身体破旧不堪,我残缺不全。



或许我早已神智不清,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清醒。我被悲叹支配,天资聪颖如我,为何非得背负这样的宿命不可?我憎恨生下我的双亲,嫉妒虽平凡却健壮的世人。为什么是我?我内心浮现疑问,黑暗的激烈感情与疑问缠卷而成的漩涡,彷佛将我卷入其中。但我仍得战斗,必须谨守自己的理性,这是唯一能证明我是我的方式,也是让我将唯一的朋友视为朋友的手段。倘若连理性也失去,我就会失去一切吧。



最后,我终于在抵达背德之街后找到一处阴影,在深沉的黑暗中躺下。一度睡下后,想再起身是非常困难的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不得不让身体休息,必须让这濒临崩坏的身体多撑一段时间。喀——咳——呼——我发出异样的呼吸声,抬起不再属于我的手,缓缓举起的右手发出喀啦一声垂落。我并不惊讶,也不悲伤,感觉只像是身处深不见底的洞穴。没办法,我举起了左手。



朋友轻轻地抚摸左手。



彷佛害怕将之毁坏似地,轻轻抚摸。



「……即使、如此、我……还是想、活着。」



你会觉得我肤浅吗?朋友呀——



即使如此,你仍会可怜我吗?朋友呀——



2



——到最后,将我与他人隔离的还是我自己。



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。我有的是时间思考,时间实在太多,多到足以使人发狂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无法发狂。我并不疯狂,就连想要疯狂也无法实现。但是,孤独一人的我,对于「我」这个概念逐渐感到暧昧不清。我是谁?这里是、哪里?沙,放眼望去,无止尽地,无色的沙。吹拂的狂风。沙,无味的沙。我偶而会咀嚼着沙,喀沙喀沙地咀嚼着。这是为了感觉自己的存在,只有这样,才能确认我的确是我。我思考着孤独的意义。我被抓住,沦为阶下因。偶尔会有丑陋的生物走过面前,也有些从远处观察着我。但是,仅此而已。我还是一个人。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。这里是、哪里……?



「这里是『狱中狱』喔。」



没错,狱中狱。我就在那里,无论过了多久都是,我是俘虏。



是谁?抓住我的、是什么人?



「你忘了吗?是人类呀。」



啊啊,没错,你们是这么自称的。但是,你们却用别的名字称呼我们。



「你这模样真不错哩,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。」



闭嘴、闭嘴、闭嘴、闭嘴。



「你知道吗?有时候我会像这样欣赏着你。因为,这不是很愉快吗?可以打发时间。毕竟我们被赋予的时间相当长呀,太过漫长了。」



我才不管。比起这个,你是——我是、谁……?



「这个嘛,硬要说的话,就是标本。」



声音咯咯地笑了,只在我的脑中回荡着。



「真愉快,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!能像这样听到别的声音,你现在应该很开心吧?很久没有这样了吧?即使那不是朋友或恋人的声音。我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朋友或恋人啦,但毫无疑问地,你被治愈了。你正从自身当中,从内心深处将某种事物拉出、取回。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吧?不过,到此为止,这么一来就结束了。再见,我不会再做出跟你说话的愚蠢事了,不会再有第二次。所以,再见了。你就一个人永远这样待着吧,孤单一人喔。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,再见了——」



声音中断了。我仍不知道自己是谁,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。我只是期待能够再次听见那个声音,我想听到声音,什么都好,是谁的声音都无所谓。跟我说话吧,让我听听声音吧,给我温暖吧。好冷,非常冷,我浑身颤抖着。明明连动都不能动了,明明早已放弃了。我寻求着,声音、某人、某物、除了我以外的事物。



不要,我不要一个人,快回来呀,谁都好。难以忍受,我已经忍不下去了。这份孤独无边无际、永无止尽。我只有自己一人。我再度思考起孤独的意义,而这样的我被与他人分隔开来——近乎绝望地。



只要我还是我,就会是一个人。



我接下来也会一直、永远孤独下去。



我不要!



我受够了。



我。我、我、我,吶喊着。



——来人呀……!



「呜……!」



听见声音。不对,这与他期望已久的声音不同。呼吸,瞬间睁开眼。他知道,这里不是那个地方。那是、梦。没错,是梦。他朝着黑暗伸出手,抓住那家伙,使劲抓住。「啊……呜……!」那家伙发出短促的呻吟声。是颈部,纤细的,颈部。彷佛要将我的手掌吸住般的,皮肤。现在,在他一直以来使用的床铺上,他已经坐起身来,将那家伙压倒,压制在床铺上。就这样捏碎也无所谓,不过,那家伙说话了,挤出轻轻掠过耳盼、断断续续的声音。



「……杀、了……我……」



他的眼睛早已习惯黑暗,看得见那家伙的身影,是女人——一丝不挂、全身赤裸,是他认识的女人。



「你想怎么样?」



他没放松手的力量。女人舔舔嘴唇,将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臂、胸前,接着讪笑似的说:



「真……是、无趣的、男……人。」



「你——」



「呼。」



吐气。女人微微噘起唇,吹了口气。不是在那之后,而是在那之前,他倏地跳开。头顶上方发出某种碎裂声,是天花板吗?他转身从床铺上滚下,拿起倚在墙边的大剑。



女人用右手摀住喉咙,浮了起来,在床铺上方。女人的长发飘曳着。女人看着他,俯视着他。窗户敞开着,月光从窗外洒入,微风拂来,轻轻吹动了窗帘。



「我本来打算要杀了你,不然就是被你杀掉的。真是无趣的男人。」



「那还真是抱歉。不过,我没有理由要被你杀掉,也没有杀你的理由。」



「你如果不杀了我,我就会杀了你。这样你还能说没有理由吗?」



「你觉得自己杀得了我吗?」



「我就是为了尝试而来的。我要杀了你,得到你,将你占为己有。」



「抱歉,我并不打算成为别人的东西。」



「是呀。」女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笑声。「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。你——作梦了吧?恶梦。是怎样的梦呢?我真想知道,说着梦话的你真是太棒了。」



「真是低级的兴趣,把衣服穿上。」



「我不认为你有权可以命令我。」



「如果你想光溜溜地被我打败,我是不会介意的。」



「你觉得我会被你打败吗?」



「要试试看吗?」



他在握住大剑剑柄的手注入力量。女人噘起唇,吐气。棉被、床单、枕头全被卷起,飞了过来。他举起剑正打算将其击落时,女人双眼发出诡异的光芒,纤细的手柔软地、锐利地挥舞。彷佛像是呼应她的动作一般,不,事实上就是如此。



「——唔……!」棉被、床单彷佛是有自我意识般袭来,卷了上来。缠住剑、手肘、手腕,像要抓住他似的。他没有将其挥扯下来,蛮不在乎地拖着,猛然冲向女人。女人再次吹了一口气,加重看不见的力量企图压制,却仍无法阻止他。「哈啊啊啊啊啊啊……!」她从正面阻挡,想将他推回去,却被他弹开,继续前进。冲向前,他伸出手,伸出左手,抓住了女人的脚踝。接着想也不想地使劲往下扯。「——啊、呜……!」拉到地板上,举起被棉被与床单缠住的大剑,他正准备敲下去。



那时,若是房间的门没有打开,他或许就会杀了她。



女人闭上眼,眼角泛泪,彷佛已经接受了死亡。我应该赐予这女人死亡吗?我是这么打算的吗?我不知道。在茫然的状态下,我将视线移向被某人打开的门的方向。



那里有人,身材高眺,却又窈窕纤细,是个年轻女孩。他在黑暗大陆偶然与她结识,因为她无处可去,所以将她带到艾尔甸来。之后,虽然她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,然后回来,但她似乎决定把这栋房子当成自己停留艾尔甸时的住处。



「……我听到,声音。很大的,声音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由于她背对着走廊上的灯光,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。不过,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。看样子她相当不高兴。



「吵醒你了吗?抱歉。」



「嗯。」黑暗大陆的女孩用力点点头。「是该道歉,我希望晚上能安静,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。」



「做什么……」



他低下头俯视被自己扑倒在地的女人,望向别过头去的黑暗大陆女孩,再看向自己的身体。他总是只穿着内裤睡觉,理所当然地,现在也是那副模样,跟光着身子没两样。而女人则是彻底地一丝不挂。



「——如果要我说明,可能会花一点时间。」



「不用了。我不需要你说明。」



「是吗?」



「晚安。」



「喔喔。」



「请随意。」



最后一句话,不晓得是对着他说,抑或是对着女人说的呢?黑暗大陆的女孩啪哒地关上了门。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有些凌乱。真不像她,他暗想。她平常走路时总是像野兽一般无声无息、静静地走着。为什么呢?是因为我吗?



「真糟糕。」



他喃喃说道,坐起身来。女人轻声地笑了出来。



「有什么好笑的?」



「当然好笑,因为你正在烦恼呀。」



「我也是会有烦恼的,你以为我是谁呀?」



「我不知道。」女人似乎没有打算起身。毫不吝惜地展现裸体,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。「我对你的事一点也不清楚,你究竟是什么人?潜伏在你眼眸深处的究竟是什么?我想知道答案。」



「知道了又能怎样?」



女人没有回答,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。莫名其妙的女人。他将缠在大剑上的棉被与床单取下,盖在女人身上。



「出去,莉璐可。」



「如果我说不要呢?」



「萝姆‧法说了,晚上要安静一点,我也还没睡饱,如果你要继续妨碍我睡觉,我只能让你无法再妨碍了。」



「你是认真的吧?」



「没错。」



「的确,你是做得到。」女人缓缓坐起上半身,用挑衅的眼神睨着他。「明明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了我——你这个大骗子。」



3



的确,吾师找出了潜藏在我体内的可能性之一。



许多魔术士都会设法抗老化,这几乎已经成了魔术士的癖好,但师父绝不违逆老化。历经长年岁月,师父的肉体虽已老朽,但精神力仍十分旺盛。精神超越肉体,这是师父的哲学,也是信念。而对于天生有数个脏器与筋骨异常的我而言,则是心愿。



若是师父没有捡到我,我大概活不过五年吧,或许在生命结束之前便会被处理掉也说不定。所以,师父不但是师父,同时也是我的恩人。



师父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,教导我生存的方法。对我而言,白发苍苍、满脸皱纹的师父是比父母更崇高的存在。我敬爱他,为了师父与自己,我把握时间努力学习,什么都做。不能辜负师父对我「百年难得一见」的评价及期望。师父有个凌云壮志——就算有一天肉体消灭,精神仍能继续存在,永续追求魔术的精髓。虽然生来便拥有超乎常人的魔术天分,但身为人类,生存的机能却不完全,这样的我究竟能到达何种境界呢?若是我能与师父共同踏上永恒之道,就能印证师父的信念了。到了那时,我俩就能因为精神真正凌驾于肉体而一同演奏胜利之歌。



直到现在,我仍念念不忘师父委托工匠制作的轮椅坐起来的感觉。舒适却不会过于松软的靠垫、把手与座椅。得知我的左眼染病,无法以医术式治疗时,师父亲手将我长有恶性肿瘤的眼珠摘出,之后还为我做了眼罩。当时年纪尚小的我,率直地对眼罩上可爱的刺绣爱不释手。师父大人,师父大人,那时我是这么称呼师父的。师父用老朽的身体将我抬到床上睡觉。我打从心里希望自己能够实现师父的愿望,但那终究还是无法实现的梦想罢了。、



你会嘲笑我是弱者吗?朋友呀——



你会安慰软弱的我吗?朋友呀——



4



翌日早晨,「我又要出去旅行啰。」黑暗大陆的女孩这么说。不,当她说出口时,早已将行李打包好,随时都能出发了。



他在寝室的床上转过身来回应:「嗯,是吗?」「再见。」她背起背袋走了出去。走出寝室前,只有一次,她停下脚步转身,静静地,异常平静的翡翠绿眼眸中映照出他的身影。



「不用送我了。」



「嗯,是吗?」正要在床上坐起来的他,被对方抢先说出口而无法继续动作。「……嗯,既然是你,我想没什么好担心的,自己小心点呀。」



「嗯,心情好的话我就会回来。」



「是吗?」



「我走了。」



在他说出「路上小心」前,她已经走出寝室了。动作沉着,但不知为何,脚步看来又像是急着逃跑似的。「萝姆‧法!」他叫了她的名字,可以感觉到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。他停顿了一会儿,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词汇。



「——就算心情没那么好,想回来时就回来吧。」



过了许久才听到答复。



「……嗯。」她小声回答后,便独自一人出发了。对于在黑暗大陆的万多伦山中长大、以森林与动物为友的那女孩而言,人类为了人类建造的街道,仍不过是永远无法适应的人工荒野吗?她有时会疯狂地渴求山林,迫不及待地逃出城市。过了一阵子,又会突然回到这里。这几年来,这样的事已经重复了好几次,这次也是一样吧。虽然这么想,但还是很在意昨晚那件事。总觉得那时萝姆‧法的模样不太对劲,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。



「——真糟糕。」



「什么事?」



最近的午餐都在庭院里享用。洋伞下的桌面上,胡乱摆满由各式各样的色彩与烹调方式组成的料理,其中有一半是坐在他对面的黑发男子所做,另一半则是由随侍在男子身边的女子烹调。



男子名叫强‧杰克‧顿‧裘克,女子名叫克罗蒂亚。



与这两人也是在夏末的黑暗大陆相遇的。



「不,没什么。」



「你这个男人,明明用那种态度把全世界的人骗得团团转,但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谎言时,却又笨拙得无可救药。」



「的确,我不擅长说谎。」



「哼,是萝姆‧法的事吗?」



裘克伸手拿起酒杯,让酒流入喉咙深处。接着,在他身旁挺直站立、动也不动的克罗蒂亚迅速地从冰桶中取出酒瓶,将深紫红色的液体注入酒杯。拥有似金似银的发色与眼珠的克罗蒂亚,总是目不转睛地注意着裘克的举手投足。她的奉献精神早已不只是令人佩服,而是令人傻眼了。但裘克却连看也没看克罗蒂亚一眼,再次将酒一口饮尽。



「我听说啰,虽然还稍微怀疑是自己听错了。你这木头人,昨晚跟女人同寝了吧?」



「不是那样,是我在睡觉时被偷袭了。」



「我知道,是那个魔女吧?」



「魔女、吗?」



「听说萝姆‧法问了克罗蒂亚:『男性与女性裸身在寝室里激烈扭打,可以认为他们之间有特殊关系吗?』这样。」



「你怎么回答?」



他将视线转向她,克罗蒂亚在一瞬间看了他一眼,「是的。」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应:「我回答她,以常理而言,这样判断并无不妥。」



「是吗?」他叹了口气,扭动颈部使骨头喀啦作响。「——也就是说,那家伙误会了吗?」



「所以我才说你是白痴。」



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



「愚蠢的家伙。就算她比实际年龄还不谙男女之事,也不会笨到认为你与那魔女两情相悦,这种事那女孩也明白的。但就算她明白,你还是应该亲口否认才对。」



「我不懂。」



「你果然是木头人。」裘克轻抚下颚整齐的山羊胡,微微侧头露出嘲弄的笑容。「你欠缺身为人类不可缺少的事物。依我看来,你若不是不完整就是有缺陷,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东西。」



他没有回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

以前的他总认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,光是这样,就能找到自己的定位。若是感到饥渴,只要拚命寻找敌人即可。斩人之剑握在手中的触感、彻底击碎的力量,向他保证了他是自己。他靠这点支撑着,紧咬不放、寻求依赖。但他却连这一点都没察觉。



倘若我光是作为我而独自生存,是无法找到自我定位的。



立于大量死亡之人呀——那家伙这么唤我时,我寻找着,寻求他的身影。无论如何都想看到,想见到,我不是一个人。对我而言,那彷佛是唯一的希望。



对了。就连可悲丑陋的怪物,在我看来也可爱非常。偶尔、非常罕见地有怪物经过时,过来,我在心里祈祷着。再过来一点,靠近一些,拜托,让我听听声音,那是近乎哀求的心情。但牠们绝不会接近。我咒骂牠们,胆小鬼!没用的家伙!臭虫!为什么?为什么不靠近?是害怕吗?害怕我吗?妈的别开玩笑了!我要杀了你们!把你们大卸八块!把你们磨成粉尘!混账!



当然,这一切都是徒然。



无论我再怎么乱来不象话、难以言喻的意志消沉、再怎么深切后悔、痛改前非,都完完全全没有意义。



我孤单一人。



在长得不象话的时光中,我孤单一人。



即使悲叹、哭泣吶喊、厌烦、放弃,还是孤单一人。



我了解了。



我不过是处于这个世界的一个小点。



因为我是我而不完整。



但是,若是如此,我该怎么做……?



「唔嗯……」



这时,从面对走廊、以木头铺设而成的缘廊,传来奇特的呻吟声。



看过去,一名身穿深蓝灰色与黑色僧服的巨汉正从缘廊翻身走下庭院。原本就已经留了胡子,但他的胡子比平时更加浓密。双眼浮肿、下方还有黑眼圈、双颊微微凹陷,整张脸看来有些肮脏。这么说来,似乎有好几天没看到他了。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正确的说,是跟裘克、克罗蒂亚与萝姆‧法一样,身穿僧服的巨汉也是擅自占领一个房间待了下来的,不过几天没见到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



「肚、肚子……唔唔……」



大胡子破戒僧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,却在即将到达时力气用尽,砰地向前倒下。裘克哼了一声,拿起餐巾擦了擦嘴。不知何时,桌上的餐点几乎已一扫而空。裘克虽然瘦,却是个大胃王,而坐在他对面的人也不遑多让。裘克轻轻举起手,叫住打算端茶点过来而准备离开的克罗蒂亚。



「顺便拿些什么过来吧。应该还有些白饭,再准备一些腌渍的小菜就行了,还有茶。」



「好的。」



「——那么。」裘克没有目送克罗蒂亚离开的背影,对胡子破戒僧也看都不看一眼。「你睡了几天?」



「……五、五天……左右吧。」



「这段时间几乎都没有进食吧,真亏你没有饿死。」



「……我、我看到……对岸了……」



「什么对岸呀?别开玩笑了,那只是幻觉罢了。」



「……唔、唔唔……他界之渊的……」



「苏生式……吗?」



裘克俯视对方,微微蹙眉。打从胡子破戒僧多瓦宁古从M.T.D搬来称作祭坛的苏生式专用大型机器装在房子的地下室后,已经过了好一阵子。从那之后,多瓦宁古窝在祭坛那儿进行某些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,有好几次在几天不吃不喝的彻夜工作之后,像今天一样如幽魂般爬出地面。



「再次赋予死者生命这种事,该说是人类愚蠢的极致吗?」



「嗯……嗯嗯……反正,人类是……无法摆脱……自己的愚蠢的……」



「闭嘴,胡子和尚。明知愚蠢却又无法舍弃,不引以为戒却又重复犯错之人,已经超越愚蠢而是无知了,认清自己的无耻吧,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模样。」



「……咕……唔唔……肚子……」



「真是丑陋至极。」



「……有、没有……什么、吃的……」



「你是饿死鬼呀?」



裘克不爽的咂嘴,用又子将吃剩的花椰菜插起丢过去。胡子迅速作出反应,他转身仰头,瞪大双眼冲向掉下来的花椰菜,用嘴接住后,迅速咀嚼「唔」的一声吞下。



「……还、还不够……只有这些的话……」



「所以说叫你等一下,没听懂吗?」



「唔……嗯……」



胡子又倒回地上,翻着白眼,搞不好已经昏过去了。



裘克无奈地耸耸肩,优雅地将叉子放回盘子上。



「话说回来……」



「嗯?」



「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。」



「喔?」



「表现得更有兴趣一点,我可是特地说给你听的。」



「在还没听到内容之前,就算你要我有兴趣也不太容易。」



「笨蛋,本大爷说有趣的话,一定是有趣得不得了的话题呀。」「是这样吗?」



「跟迟钝的家伙讲话,连肩膀都会僵硬起来。」



「我可没拜托你讲。」



「总之你安静听着。」



「喔喔。」



「——据说出现了魔导兵猎人。」



「嗯哼。」



「你呀……」裘克不可置信地大大挑眉,两手一摊。「这是什么冷淡的反应?没有别的了吗?感觉到什么、思考些什么、想到些什么。什么都好,不可能没有吧?」



「想法……吗?」



他试着模仿裘克挑眉,只有一边。



裘克瞇起双眼。



似乎不太高兴。



虽然他不是故意的。



「——这个嘛,魔导兵猎人……吗?是谁为了什么做出那种事来呀?」



「天底下哪有白痴会一口气直捣核心的?」



「那是核心吗?」



「那当然,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有趣呀。」



「算了,既然不知道,那么问你也没用吧。」



他这么回应,轻抚下颚。



或许这动作也是模仿裘克的。



还是胡子?是谁呢?



不知道。



「你这家伙真是——」裘克嘟起嘴仰天长叹。「就没有半点好奇心吗?不为了任何确切的欲望或目的行动,也不因任何事情动摇。但只要有人希望、请求的话,你就会像被风吹动似的随之起舞,简直像只风筝似的。你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?」



「乐趣……?」



「不论大小、各种类型,总之就是快乐,会让你心情愉悦满足的事物。该不会没有吧?」



「不——」



他看向遥远的某处。只能说是某处。



「也不是完全没有。」



「哼,谁知道?」



「魔导兵猎人……吗?」



我看着哪里?希望看见哪里?想看哪里?



简直就像是站在深不见底的洞穴边缘往下俯瞰。



但我的双脚并没有打颤,感觉彷佛随时可以往下跳。



我倏地转头看向缘廊,色泽深沉的云正缓缓从西方蔓延过来。



5



告诉我「你需要朋友」的人也是师父。当时我是如何回答的呢?我记得是「不需要。」只要有师父在就已足够。我早已习惯用这样的语气与师父说话。虽然回想起来感觉非常不敬,但师父允许我那样。



但师父非常顽固。若是决定一件事,就对这件事的正当性有绝对的自信,若说不过他,是无法使他让步的。师父一边轻抚着我的头,一边反复说着:「你需要朋友。」过了一阵子,师父给了我朋友。不,朋友呀,我不应该在你面前那么说。师父将你从某处带来,介绍给我认识。朋友呀,那时我真的很开心。但内心其实一直相当不安,一想到师父收了另一位新弟子,对我说:「来,你们当朋友吧。」我就浑身颤抖。



如果那个人与我不同,能以自己的双脚行走,能够尽情享用自己喜欢的食物怎么办?如果,他是那种看见师父为了我努力绣上花纹的眼罩后,会耻笑我的人,那该怎么办?



事实上,我想象了许多事,为此烦闷不已。



当然,看见你的模样时,我惊愕了。



但是,朋友呀,看着你的双眼,我立刻了解你有多么聪颖、多么慈爱。



我非常开心,认为一定能跟你成为朋友。实际上也是如此。



从那之后,你一直都在我身边。



你敏锐地洞察我的心愿与欲望,就算我不说,你也会为我做任何事。



我利用着你,朋友呀——



因此我不会阻止你,朋友呀——



6



那天正好与今晚相同——也是雨滴从昏暗的天空一滴滴洒落,将地面逐渐打湿,几乎没有半点风的夜晚。



她走在被雨敲打的夜路上。情绪略为起伏,然后慢慢平息。她倏地停下脚步,仰头呼地吐了气。好几滴雨立刻在她脸上凝聚,形成水珠。



举起右手,她将之拂去。



水珠啪地散落。她微微一笑,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。



「——找到了!」「那女人……!」「魔女!」



她没有看向声音来源,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也没使她动摇。



她相当镇定,不为所动,亦不会感到烦躁。脚步声凌乱地停下,围住她的男人们激烈的情绪仍没扰乱她的思绪。她一点也不感到恐惧,感到恐惧的是那些男人。



「你这个魔女……」「杀害大师才德的人就是你吧?」「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!」「不可原谅!」「为什么?」「为什么杀了他?」



杰德尼‧才德博士,公会《狂热者协会》(MONOMANIACS)会长。是旁门左道的炼金术士,也是魔术士,他被三十多名会员与数倍准会员尊称为「大师」是个年龄虽已过百,从外表看来却是顶多三十五岁上下的怪人。深奥知识的一隅隐藏在端整秀丽的容貌与优雅的笑容背后,是个不轻易让人看清底细的神秘男人。全身上下充满秘密,用秘密的香味诱惑人心,用秘密的味道使人陶醉,那就是才德掌握人心的娴熟手法。事实上,保养得宜的那双巨大而美丽的手中,掌握了好些秘密,这点是不争的事实。就某方面而言,或许那些秘密才是怪人才德的真实身分。



从前,有一位名叫罗伯特‧甸.查尔斯、在摩德洛里山间村落出生、被流浪炼金术士诱拐而来到沙蓝德的少年。之后,他与第一个老师——那位炼金术士诀别,加入炼金术士联合,在短短的时间内升上第八阶。第十阶以上的炼金术士们称为「高弟」,可参与炼金术士联合的核心。他只差一步便能当上「高弟」,却受到诱惑而接触禁忌。并毫不犹豫地触犯了禁忌。



事情终于暴露,他成了炼金术士联合追捕的对象。为了从追兵手中逃离,他隐姓埋名,改变容貌,换了好几次工作。他讨好愚蠢的魔术师学习魔术,获得身为魔术士的真名与假名;他又舍弃这个名字向剑术家学习,再次变成另一个人,即使如此仍无法逃离炼金术士联合的追捕。他被救了,被某个少说有二百年历史的结社所救。



SS,这是结社的名字。



这是以研究、开发被机术士与炼金术士严厉禁止之物为目的而组成的秘密结社。正式的名称是「赎罪的绯山羊]



他在SS最后的暗号名是「废帝」。名号听来夸张,但他在SS的地位就是如此重要。他在那里过了一段不短的岁月,并掌握了好几个秘密。但是,如同舍弃故乡、舍弃第一个老师、舍弃炼金术士联合、舍弃魔术与剑术老师一般,他也舍弃了SS。舍弃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习惯。



无论如何,舍弃地位及职务、带着秘密逃跑的他,在潜伏了十年之久后,又以杰德尼.才德的姿态出现。他以秘密做为武器,逐渐打响名声。现在,只要在这艾尔甸里提起杰德尼‧才德,只要稍微机灵一点的人都会晓得。



或许总有一天,他连杰德尼‧才德这个名字也会舍弃,不过这已经无从知晓了。



虽然他舍弃了SS,但SS并没对他置之不理。就是这么回事。



「他……」她并没针对任何人,只是喃喃说道。「知道太多了。」



「知道太多……?」「到底是什么事?」「但是,果然——」「是你吧!是你杀了他的吧……!」「竟然敢杀害我们的大师!」「我要报仇!」「当心点!对方可是魔女!」「绕到后面去。」「杀了她!」「杀了魔女……!」



男人们的包围阵式逐渐缩小。十人左右?或者更多,这都无所谓。她并未看向那些男人,即使男人各自拔剑、摆出架式,她还是自顾自地看着垂直落下的雨滴。对她而言,比起浑身充斥杀气、打算朝自己冲来的男人们,雨水重要得多了,她这么想。要让他们一个不留地消失实在是太容易了,但她却无法让这场雨立即停下。雨,雨呀,站在无法随心掌控的雨中,我彷佛失去了某些事物,同时也无法自拔地渴求某些事物。我的身体慢慢冷却,但内部却又逐渐炙热起来。我想要,想要无法取得之物。疯狂渴求,持续追寻,希望成为空壳、渴望在悲伤的尽头见识绝望、想要被绝望刻划。或许,那能带给我的——



「一大群人围住一个女人……」



是不可能出现的事物——原本是这么预测的。



「真是不平静呀。」



那是某个雨天夜里发生的事。



她听见男人的声音,看见从包围阵仗另一端朝自己走来的男人身影。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,因为他那身夸张的装扮。



男人以深蓝色、不可思议材质的铠甲包裹全身。铠甲上作为装饰的橘色火焰图形非常诡异,甚至是可笑。他长得很高,黄玉般的眼眸彷佛盯住猎物不放的肉食动物般,没有半点空隙。即使如此,却又似乎充满破绽。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类似笑容的表情,却有些空虚。简直像是打算模仿某个人的笑容,却又有些失败似的。啊啊,她这么想。



你是、谁?



「……你、你是什么人?」「真奇怪的装扮……」「不要阻挠我们!」「这是我们狂热者协会的问题!」「局外人不要插手!」「快滚!」「要不然——」



「嗯。」



男人瞥了狂热者协会的人们一眼后看向她。



她在那之前就一直看着男人。



先移开视线的是男人。



「既然看到了,我也不能装作没有看见。话虽如此,我也没有义务要帮任何一边。」



「——什么……」「什么意思……」



狂热者协会的人面面相觑。因为男人的想法太难猜测了吧。



虽然她也不太清楚,话虽如此,男人的脚却彷佛生了根,没有半点要从那里离开的意思。在男人与女人中间,狂热者协会的人大大动摇了。他们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婴儿般仓皇无措。



「怎么了?」男人微微歪头。「动手呀,我只是在这里看着而已。」



「别……别开玩笑了!我们……」「你这看热闹的家伙!」「没错!我们为大师报仇,不是要让你欣赏的!」



「但是我很在意结果,待会再绕回来太麻烦了。」



「你、你是在消遣我们吗?」「不准戏弄我们!不可原谅!」「——这男的该不会跟魔女是一伙的吧?」「没错,用那种奇怪的理由不是很奇怪吗……」



「很遗憾,我并不认识那个女人。」



男人的视线一度落到地面上。似乎是打算隐瞒些什么却不太成功,然后满溢出来。她将手放到胸口中央。好痛苦,非常痛苦。雨声消失了,彷佛消失一般。狂热者协会的人露出畏惧的表情,唰地后退。不是一两个人,而是所有人。



男人将手架到右肩后方的突起物上。



那是剑柄。



「——不要对我刀刃相向,我不想杀了你们这些跟我无冤无仇的人。」



「骗人。」



她不禁脱口而出。



虽然是她自己的声音,却又像是某个人的呓语。



「骗人,我不相信你不想杀人。无论多少人,你都能面不改色、毫不动摇的杀掉。你的脚边总是有大量的死亡。你站在尸体堆上。你是——」



「住口。」



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强风。这里是断崖边缘,要掉下去了。掉下去,死亡。她感到浑身发冷。这种恶寒、颤抖、鸡皮疙瘩,这是第一次,恐惧。这是,恐惧。那并不是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调,也没有锐利的视线。即便如此,男人的一句话就让她感到恐惧。狂热者协会的人当中,有人发出短促的惨叫、有人抱头蹲下、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。他们的喉咙像被掐住似的。



被死亡。



男人全身充盈着死亡。或者应该说,他就是死亡本身。



但男人却露出可说是困惑的动摇眼神,转身背对她。



他迈开脚步。



打算离去。



等等。



不要走。



她想追上去。狂热者协会的人全都看向她。



「——魔女!」「别想逃!」「杀了她!」「杀了她!」



他们是杰德尼‧才德锻炼出来的战士。聚集起来想要阻止她,为了杀掉大师的仇人而袭击她。从背后、从侧面、从前方。有人挥舞刀剑、有人双手持杖集中精神、也有人为了鼓舞士气而高声疾呼。所有人都打算阻止她。她感到头晕目眩,背后到后颈麻痹、令她感到想吐。她停下脚步,双手在脸部前方交叉,一口气挥下。



「给我让开!」



这是忿怒,我感到忿怒。一边用超越者与生俱来的、肉眼看不见的超越力吹走了三、四个狂热者协会的人,她察觉到内心深处的怒火。她的情绪异常高涨,比不久之前,杀害杰德尼.才德的瞬间还要高昂许多。



但是,当她闭上眼,瞬间便进入高度集中状态。她用手指取出触媒,她的唇舌咏唱刻划在无意识层的咒语,迅速疾驰,数名魔术士藉由无意识层共有领域送出的攻击性意识体,都无法抵达她的无意识层。没有必要采取守势,在那之前,她就先发动了魔术。



「蛮翅狂lgneim虞隶Naydo」



她的头顶上方出现蓝紫色的火焰,却停在原地打转。一切都随她的意,身为超越者的她,能够自由、确实操作自己发动的魔术之力。她替这个招数取了名字,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。她这么称呼。



气息。



「垃圾就该有垃圾的样子。」



她挥动右手。蓝紫色的火焰分散开来,分别降到二、三个狂热者协会的人身上。惊愕、痛苦、惨叫、死亡。面对那些被火焰击中的人,她面无表情,只是自然不造作地挥动左手,藉由超越力投下更多蓝紫色的火焰。



「乖乖地让我处理掉。」



狂热者协会的人对她而言并非敌人,不过是障碍物罢了。因此,她带着几分焦躁想烧掉他们。燃烧、烧尽。他们只有两个选项,一是乖乖地被蓝紫色火焰烧死,二是逃跑。有一半左右的人无关喜好,被迫选了前者,剩下的一半则选了后者。但她无视于他们,只是看着那个男人。



男人停下脚步回头,右手放在肩后突起的大剑剑柄上。在蓝紫色火焰照耀下,黄玉眼瞳闪着险恶的光芒,让她几乎要勒住自己的颈项。啊啊,光是一个眼神就几乎杀掉自己。你是、谁?



「你……」



我是……



漫不关心之人。被虚无诱惑、却又挣扎之人。等待之人。绝望之人。渴求之人。矛盾之人。我是世界的碎片,同时也是世界的一切。我什么也不知道。正因为如此,更想知道。更想得到。



你是、谁?



「我的名字是——」



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。适合他、他被冠上的是另一个名字。她不想用虚伪的名字称呼他,因此,她称呼他为「你」。怀着千头万绪的心情称呼那个她在下雨的夜里遇到的男人「你」。



这是雨天夜里发生的事。



雨。今晚也在下雨,微弱的雨,如银色细线般的雨丝静静落下。



她在雨中游荡,一边淋雨一边低声歌唱,独自一人唱着流浪寂寞的灵魂之歌。被雨滴拍打,她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,终于像漂鸟让双翼歇息一般,也像被诱惑一般,降落在建筑物的屋顶上。第五区。靠近位于铁链休憩区的王国第一银行。她轻轻擦拭饱含水气的头发,俯视地面。她的双眼微微睁大。



「那是……」



7



我逐渐崩坏。



在失去左眼后不久,我的左手肘渐渐地无法弯曲,很快地连左手手指也无法随意活动了。偶尔也会在说话时无法正常咬字。无法吞咽食物而呕吐的情况日渐增加。我总是受到师父与朋友的帮忙,内心痛苦不已。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摄取让自己活下去所需的养分,甚至连排泄也一样。



师父告诉我,即使如此仍不能放弃希望,努力说服我精神是能够超越肉体的。我也相信师父的信念,话虽如此,仍数度偷偷向朋友吐露丧气话。我有自己将死的预感,死亡一直都在我的身边。所以我不害怕死亡,只是不想背叛师父。我的死亡会伤害师父的信念,这对我而言是最令我恐惧的可怕之事。



我想活着。



我想活下去。



我不想死。



师父为了寻找让我活下去的方法到处奔走。我也为了寻求活下去的手段,藉由朋友之力在书中探求着,同时拚命锻炼自己的精神。



但是,我仍一天天衰弱,我的精神随着肉体的衰弱亦日渐衰退。师父告诉我:「要相信,首先得先相信自己。」之后便外出旅行了。他要去见以前的朋友,或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,他这么说。



目送师父离开时,「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师父大人呢?」我心想。



我能够活到师父回来吗?



或许有点勉强。搞不好我明天……不,今天就会死了。



不要,我想活下去,我还想再见到师父大人。我想活下去,我得活下去才行。



我继续在书籍里寻找。师父大人的藏书量惊人,也有许多应该早已失传的古代书籍。其中包括与机械王国基尔罗古斯的支配者——「机关王」玛哈里可‧弓多拉哥那的魔术工学、以及创造人造生物的专家——「鸦大帝」乔西亚的仿生学相关书籍。



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书的存在了。我瞒着师父读过好几次并偷偷研究。



对于师父发掘的、潜藏在我体内的魔术天分,我相当有自信。



我并不是平庸的魔术士。再来只需下定决心。



为了活下去。



没有别的办法了,朋友呀——



我那时是这么想的,朋友呀——



8



「——总之,真令人惊讶!」



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(34岁)是个一边变换各式各样的表情,一边如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着的长舌男人。



「毕竟对手可是那个魔导兵耶,是爱哭的小孩听到也会乖乖闭嘴的古德王的魔导兵耶?这是从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那里听说的,他跟死美憧的小喽啰在铁链休憩区起争执——你知道吧?死美憧是统治黑市的六个公会之一,危险的家伙。不过脑子不够灵光,所以才会是小喽啰吧。当时魔导兵正好从那儿经过,他们当然分不出谁对谁错。魔导兵的威胁大使拥有的破坏力,只要亲眼见到武器一眼就能想象吧。而且他们的装甲是EXCiD金属制的,一般工厂制造的刀枪,怎么刺怎么砍都不会有半点伤痕,就算是手工打造的摩德洛里刀,如果技术不好还是一样。也就是说根本不是对手。死美憧的人跟我朋友的兄弟的朋友的堂兄弟也一样。他们感情很好地一起被砍了。听说是劈成两半哩?像这样,从头顶到屁股,唰的一声。嗯,这件事对艾尔甸市民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,所以就不多说,对了——



当时已经一、两点了吧。那个时间点连铁链休憩区的行人也减少了。嗯?我吗?我去朋友家喝完酒,正要回到第四区的旅馆去。



当时正在下雨,雨势并不大。



我撑着伞,虽然有几分醉意,不过还不至于摇摇晃晃。所以那不是作梦也并非幻觉,我用这双眼清楚看见了。话虽如此,我也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。我走出公园时,正好与巡逻的魔导兵擦身而过——就算没做什么坏事,跟那些家伙擦身而过的瞬间还是会稍微紧张起来,身体也不自觉地缩了起来。平安无事地经过他们身旁后,就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。当时也是一样。但就在那之后。喀锵喀锵……!



我还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哩!一瞬间,我以为魔导兵是朝我冲过来。我连忙转头。不对,不是我!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但魔导兵跑了起来,打算追上某个家伙。那个家伙是什么?谁知道,不过那家伙毛茸茸的。啊啊,对,那家伙大概全身上下都是毛,而且非常巨大。明明很巨大,动作却很敏捷。我立刻跟在魔导兵后面追上去。危险、算了吧、放弃吧、回到旅馆里钻进棉被睡觉,忘了这件事吧。另一个自己这样劝导着,但很遗憾,我从小就对各种事件十分热衷。如果没看到一定会后悔!我专心跑着,醉意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。



不过,魔导兵的速度也很快。因为不是人类,体力也永无止尽。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,有好几次我差点跟丢。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。我揣测毛茸茸跟魔导兵的前进方向,先绕到前面。然后终于追上了。不——



当我抵达时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



那是在咖啡‧弁天附近。在小巷子里。魔导兵躺在那里,为什么?与其说是被打倒,不如说是躺在那里。就是那种感觉。他的头部与右手被扭掉,胸口处被打开来。毛茸茸已经不见了。幸好牠不见了,要是牠还在,恐怕连我都小命不保。当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是那个毛茸茸干的,不过依情况看来,那家伙的嫌疑最大。我确认没有看到毛茸茸的身影后,慢慢走近魔导兵身边。能够仔细观看死掉的魔导兵,这种机会可不多见,要是错过这次,搞不好一辈子都没机会了。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,魔导兵的内部究竟是什么?有一说是里面空无一物,有一说是里面有以古代高等魔术制造的人造人。虽都说得跟真的一样,但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无从确认。而我,我现在,能够亲眼、亲手确认这一点……!



——不过,这就是我的厉害之处。我的个性的确急躁。魔导兵,魔导兵,我的眼里只有这个。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。从后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。



我立刻停下脚步靠到墙边,试着让脑子放空。那就是所谓的本能吧。我装成毫无威胁的模样,魔导兵们走过我身旁。三、四……嗯,大概有五个吧。那些家伙把伙伴的尸体——如果算是的话,像搬运巨大废物似的抬起尸体,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。我因为不死心,在他们经过身旁那瞬间试着瞪大眼睛仔细偷看,但还是看不出魔导兵的内部构造。终究还是成谜啦,连那个毛茸茸家伙的真面目也是……」



说完后,欧夫列德.达夫列得逊深深叹了口气,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酒杯里的啤酒仰头一饮而尽,皱起眉头。「——呜恶,不冰了……」



位于第九区库拉纳德欢乐街正中央的「奥托马」是与「贝拉多理亚」这间店齐名的高级俱乐部。无论是内外装潢、职员的素质与数量、提供的饮食或是消费,在艾尔甸都是属一属二的,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森严的警备。出入口当然不在话下,配置在各楼层重要场所的许多男女,全都是剑术、体术或是魔术专家。这是因为这间俱乐部的经营者——同时也是快乐、明亮库拉纳德欢乐街再造会会长——琳达.H‧爱洛古洛妮亚异常谨慎,不仅要保护客人、也要保护偶而会前来视察情况的自己,才会布下如此严密的警备吧。



托与爱洛古洛妮亚认识之福,在店里被当成贵宾接待的强‧杰克‧顿‧裘克懒洋洋地歪着头,用充满侮蔑之意的冰冷眼神睨着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。



「——那么,你说完了吗?」



「啊,是的。」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把玩着空酒杯,眼球骨碌碌地左顾右盼。与先前侃侃而谈时判若两人,显得静不下来。「如、如果有任何问题我能够回答的,请尽管问……」



「没什么问题。」裘克瞄了这边一眼。「你呢?」



「不,我也没有。」



「就是这样。」



裘克将手伸向斜后方。站在沙发后待命的克罗蒂亚立刻将一万达拉GM合金币放到他手中。



「这是酬金。拿了钱就快点消失。」



「——喔。」千钧一发之际接住裘克丢出的合金币,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似乎搞不清楚情况,「咦?」地眨了眨眼。



裘克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。



「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,听仔细了。既然你那没用无趣又冗长的故事已经说完了,像你这种五流的说书人就没有用了。继续看着你那像是没了气的气泡水似的蠢脸,对我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痛苦。因此,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。是以自己的意志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呢?还是要藉由你之外的人将你排除呢?哪种选择比较聪明,相信你应该明白。」



「咦……啊?咦?」



「喂,把这个迟钝的呆子撵出去。」



裘克一弹指,从房间外走进三名男女,勾住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的手臂,想必已经很习惯了。用连抵抗的时间都不给他的老练手法,欧夫列德‧达夫列得逊就像行李般被抬了出去。



「——刚才的是第四个人吗?」裘克轻抚下颚,这次是烦闷地叹了口气。「每个人说的情况都大同小异。其中的共通点是,从铁链休憩区将落单的魔导兵诱出,在其他魔导兵抵达之前将其杀害,或者应该说破坏后扬长而去。没有半个人清楚目击魔导兵猎人的长相,不过有两人表示是比正常人高大、且全身毛茸茸的人。事实上,魔导兵猎人的长相早已众说纷纭,有人说他的真面目是长相奇特的怪物,也有人说是数人到数十人的集团,或许他们只是引用其中一种说法罢了。也就是说,有人以魔导兵为目标,重复在深夜将其破坏的行为,称得上是事实的也只有这些而已。



「主人。」



克罗蒂亚出声的时间点非常巧妙,她的脑子里恐怕全塞满了裘克的事。虽然这么想,但实际上是如何他也不清楚。我只知道这似乎是我不太懂的事而已。



「别室还有三名情报提供者。要如何处理呢?」



「够了,一直听冗长无益的话语会让耳朵腐烂。赶回去。」



「好的。」



克罗蒂亚一鞠躬后前往别室。她奉裘克的命令在艾尔甸募集情报提供者,而现在却又叫她把那些人赶回去。即使如此,克罗蒂亚连一句怨言也没有,反倒是裘克满嘴抱怨。



「真无趣。我还想说哪个家伙竟然做出这么令人愉快的事来,破坏那个古德王的魔导兵呀。不过收集到的都是缺乏具体证据的叙述,或许只是单纯的传闻罢了。毕竟不但查不出魔导兵猎人的真面目,就连魔导兵是不是真的被破坏也无从知晓。我刚才说过接近事实的部分,也只是接近而已,无法认定是确切的事实。」



「魔导兵——吗?」



魔导王「极大原子魔术士」古德王麾下的魔导兵团,在经历与大邪龙兵团、蜥蜴人精锐部队「黑麟」或亚人大同联军的战斗后,大半都毁坏了。现存的魔导兵大多不是主力型。即使如此,他们的联系仍然存在,一个被宰掉,就会有好几个前来支援。若是真的有魔导兵猎人存在,应该相当了解魔导兵这样的特性,也就是说对方有这样的智慧吗?但是,裘克到底想做什么?



「你该不会——」



正当他这么想时,裘克抢先一步证实他的想法。



「你是不是在想,这个英俊潇洒、聪明绝顶的男人到底想做什么呢?」



「你怎么知道?」



「只要看看你那窝囊愚蠢的脸,要猜到是很容易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