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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幕(2 / 2)




「可是,其实我更早以前就发现她怪怪的了,一定有事瞒着我们。」



「怪怪的?」



这问题使缪里为哥哥的迟钝叹息。



「你们把问题解决了,她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傻哥哥以为她单纯是因为我们一口气解决掉种种难题而傻住,而缪里在那一刻就觉得不对劲了。



「然后因为那封信,很多事一下子从脑袋里冒出来。」



并发现露缇亚其实并不希望解决这座城的问题。



「……我跟迦南先生离开的时候,你们已经串通好了吧。」



当时缪里说她要留下来谈救小鸡的事,是有些不自然,不过缪里本来就很热衷于救小鸡的事,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。



可是一片好心的羊群找到解决城里问题的猛药,她们已经没时间误导了。



露缇亚和缪里只能用克难方式执行作战计画。



「没错。露缇亚不想解决问题,因为她无家可归了。只要在这里一直对抗问题,时间就会停止。」



露缇亚来到雅肯时,领主夫人是生是死犹未可知。



但修习教会法学需要花很多时间,她绝对来不及打赢领地之战,报答恩情。



如今再修学位也没有意义,可是就此放弃学位也无非是糟蹋夫人一片心意。



所以她也像害怕一睡天明,拼命想用酒留住夜晚的少年,用自己的手把巨大的问题堆在眼前。



「我多少了解你为何会有共鸣,不过……」



若想保护露缇亚,跟我把事情说清楚,放弃解决这里的事,直接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行了吧。我实在不懂刻意演这场抓捕戏,还要承受违背骑士精神的罪恶感来替露缇亚掩饰的道理在哪里。



缪里终于肯看我了。知道自己不对,却又无法不那么做的为难,变成眼泪流出来。



「因为,大哥哥,人很好。」



表情和话的内容对不起来。



「所以,没有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就走,以后也一定会用各种方法继续帮她解决吧?我……就是希望你这样……」



「咦……?」



我听得一团乱,但觉得神也怪罪不了她。



缪里在说什么,我还是听不懂。



露缇亚和缪里合谋,不就是要我无法解决露缇亚的问题吗?



可是缪里却说希望我继续帮她解决。



就像一则古老的逻辑问题──衔尾蛇会不会吃饱一样。



「这是什么意思……」



缪里不耐地摇起头。



「就是那个意思啊。大哥哥人很好,离开这里以后也会一直关心露缇亚,做这做那想帮她解决问题。不是吗?」



一点也没错。礼拜堂事件后,和鲁•罗瓦几个会合,缪里正要返回城中时,为了让她安心,我就是请她如此转告露缇亚。



「所以你跟我想的一样,请我跟露缇亚那样说的时候,我尾巴差点就要跑出来了。」



我想起当时她不安的神情,以及我说不会抛弃露缇亚时那张如释重负的脸。



我眼中的世界,轮廓逐渐模糊。



「可是,你们不在这里以后,城里的坏男生想一直踩在露缇亚头上,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。所以……」



从缪里看我的眼神,迟钝的我才终于发觉。



原来缪里也和露缇亚一样。



「只要能一直帮露缇亚处理解决不了的问题,我们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吧?」



看到珍珠般的泪水从缪里的眼眶零落,我却不禁想,承自母亲的红眼珠不曾这么红,眼泪却依然透明。



(插图019)



「如果事情真的是迦南小弟说的那样,等那个大公会议结束,我们的旅行也就结束了。发现露缇亚在做什么,知道原来还能那样以后,那就像抓住了我的心脏一样。」



她们不单都是狼而已。



缪里是因为能打从心底了解露缇亚的感受,才能成为她的同伴。



「可是,这样就等于……欺骗你,还发现以后也要不停妨碍下去……」



缪里右手揪住衣摆,左手擦着扑簌簌的眼泪。



「可是,这样能帮到,露缇亚……我们的旅程,也能继续下去……所以我就……」



所以她就卸下了有骑士徽记的剑,将腰带收到行囊最底下,即使计画顺利得逞也闷闷不乐地走在雅肯喧嚣的夜街上。



头脑聪明,总是面面俱到又懂得往远处想的她,竟落得这副德性。



我俯视着坦白罪状而抽泣不已的缪里,想起她体型只有现在这毛茸茸尾巴那么大的事。



当时她经常动作大一点,就被跟身体差不多大的尾巴拖着跑。即使后来长大不少,也还是很容易受到尾巴拉扯。理性有是有,但没强到无时无刻都能克制住耳朵尾巴。



而且缪里招的供合理得教人发噱。没有任何听不懂的地方,只能说非常符合缪里的行为方式。



一点恶意也没有,甚至让人有些失望。



所以我怎么也止不住叹息,并不是因为缪里想骗我。



而是想把这颗小小的黑雪球从山上滚下来的偏见。



「拜托喔,缪里。」



缪里全身一怔,停止哭泣。



她窥视我的样子是打从心底害怕,看了很不舍,但我仍努力维持生气的脸说:



「大公会议的事,我不是解释过了吗?」



因害怕而暂歇的泪水当然不会就此止息,很快又流个不停。



为了不流于同情,我挺住肚子继续说:



「照迦南先生的说法,教会是被逼急了才决定召开大公会议。所以只要我们准备得够充足,想逼教会接受我们的要求,并非不可能。也就是说,这有可能让王国和教会的冲突就此落幕。」



亦即表示,带领我走出纽希拉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。



「不过整件事不会那么简单。印制大量圣经广布于世,使舆论倒向我们这边,就是事先要做的准备之一。光是这样,我们就要大老远跑来这个城镇到处奔走了,未来一定有很多困难等着我们去克服。这我不是都说过了吗?」



对缪里解释时,她一直在吵说她就是要去沙漠地区,不管那么多。沙漠地区在我听来就只是沙漠地区,可是对缪里而言,那问题有更多意思。



不去沙漠了吗?不去沙漠那样,身边都没人去过,只存在于书本里的地方了吗?新大陆这个遥遥无期的梦,已经不需要了吗?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旅程,变成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旅程了吗?



我应该也有发觉缪里是这么想的才对。



可是没想过那会是急需解决的大事。我是不至于认为没必要陪缪里痴人说梦,但歧异显然是发生在这一刻。



所以那当时,缪里是愈听愈火大吧。



尽管眼泪还在流,她仍抬头起来看了我。充满不平的眼睛诉说她也有她的主张。



我也注视回去,洗耳恭听。



听她宁可违背骑士精神也要和露缇亚联手延续旅程的理由,究竟多有道理。



「大哥哥……」



缪里的狼耳随开口而摆动,尾毛倒竖。接着拱腿而立,尖尖的犬齿在湿濡的唇下发光,使我不禁瞥向脖子上赫萝给她的麦囊。



「大哥哥打倒教会以后……」



「以后怎样?」



我是想维持兄长的威严来问话。



「不就要去金毛那里工作了吗?」



「……」



如果她是想出我意料,效果的确很可观。



「咦?你、你说海兰殿下?」



我连维持怒目都忘了,傻呼呼地反问。



但我这样的反应反而惹得缪里不高兴,龇牙低吼起来。



这样子挺吓人,提到海兰又过于唐突。难道她其实是嫉妒海兰,可是这也未免太奇怪了。最近对海兰态度明明软化很多,很难想像那种事会触怒她。



那么,为海兰工作的事会是解答的关键吗?



有此想法后,我终于从记忆里翻出一件事。



「你该不会……是在说我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吧?」



我奋勇离开纽希拉时,也怀着和漂泊到这座城的学者一样的志向。那绝不是我的第一目的,但成功帮助海兰匡正教会恶弊以后,我想从事领取圣禄的职业。



虽然我一开始动机不纯,是为了保护故乡不受教会权力侵犯,不过神的教诲倒是与我的个性十分契合,令我由衷地崇敬。



所以我认为从事圣职,为人们开导烦恼,尽可能让他们在这茫茫苦海中好过一点,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。也曾利用圣职人员不能结婚这点,抵抗缪里的追求。



然而在目不暇给的冒险中,我把这些事都忘了。



我在想,缪里会不会是以为成为圣职人员,就等于必须与非人之人为敌。



可是缪里扮起圣女不仅不生气,样子倒还挺开心,应该是能够轻易辨别真心话与场面话才对。



那么「我可能就此成为圣职人员」究竟给了缪里怎样的想法呢?



我注视她的红眼睛吞吞口水,只见银狼说道:



「没有冒险,你又不娶我当新娘,还跑去金毛盖的教会工作,那我不就什么都没得做了吗!大哥哥、大哥哥你──」



半蹲的缪里像狼一样向前倾。



「你绝对会把我赶回家吧!」



「呃,那个,缪──」



还来不及说完她的名字,她的头就往我肚子撞来。



扑得像冲撞一样。



当然她不是要咬我,也不是想推开我跑掉。



而是像个小孩,用她细细的手臂紧抱猎物,要让哥哥知道她和那时候没有任何改变。



「我不要那样!我绝对不要一个人回村子里!」



她吼完又开始啜泣,不久嚎啕大哭起来。



一点都不像原先的她,哭得像小孩一样。



其实这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三天两头就见得到,现在却有阔别多年的感觉,反而格外新鲜。同时我发现,缪里在这段旅程中是真的把她的孩子气藏了很久。



我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缪里,不敢置信地重重叹息。手绕上她瘦小的背,她却像是以为我要推开,抱得更紧了。



看似率真的她,把该掩饰的都掩饰了。动不动就说骑士该怎样,说不定也让她刻意去装成熟。



而最后是旅程恐将结束,与哥哥想成为圣职人员的事实撞出的火花,点燃了这堆层层堆积的稻草。



这团火吓得狼六神无主,捏造出一场抓捕行动。



但我怨不了,当然也骂不了怀中啼哭的缪里。甚至松了口气。



即使常被她的孩子气搞得团团转,在这趟旅程中,我仍常觉得她是个谨慎冷静的狼,和愚蠢的我不一样。尽管她一下哭一下怒一下耍任性,忙得不得了,每逢紧要关头,她都会变回勇往直前追捕猎物的狼,情理也是不偏不倚。



可是这次呢。



缪里发现露缇亚的秘密,产生共鸣,联手共谋有愧之事并付诸实行,最后还是后悔了。



这一连串行为是有其道理,但于情是狗屁不通。如果说很高兴缪里也有这种少根筋的一面,会很过分吗。



然而我还是无法完全原谅痛哭的缪里。不是因为她明明有罪恶感还陷害哥哥,单纯是她这一连串行为的大前提,有个明显到不行的漏洞。



最近这哥哥都被她踩在脚下,是该尽点责任了。



「缪里,你先听我说。」



让她哭了一会儿后,我摸摸她的背,双手扶肩轻轻推开她。



深怕流血地小心翼翼剥开痂疮般,与银色少女拉开距离,只见她用随时会喷火的稚子面容看着我。



「请你用最单纯的方式想一想。」



我对眼泪流得像温泉的缪里说:



「就算我叫你回纽希拉,你会乖乖回去吗?」



我想,我可能是有点数落她的表情。



因为我能轻易想像自己因故而不得不将她送回纽希拉时,那会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。



「不管我有什么理由,你都不会乖乖回去吧?」



有个形容是说「啃石头也要如何如何」。在我准备下山时,缪里是真的啃我的手脚,说什么都要跟我去,最后躲进空桶里跟来。我是要怎么想像这样的缪里会乖乖回纽希拉呢。



我敢对神发誓。



无论我有怎样的理由,缪里都会抵死不从,硬是要跟在我身边。



「你是不是幻想故事写太多啦?」



听从兄长吩咐怆然回乡的柔弱少女,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想像或诗人歌曲中的虚构故事里。



我看她是深陷于露缇亚的孤独故事里,也把自己当作悲剧女主角了吧。



毕竟她是多愁善感上有挂保证的青春少女。



「怎么样?」



缪里目瞪口呆地仰望逼问的我。



「我叫你回去,你会乖乖回去吗?我要怎么讲你才会乖乖回去?」



「……」



她吸吸鼻涕,用力摇了摇头。



苹果不会往天空掉,太阳不会打西边升起。



这个野丫头,不会因为我叫她回去就回去。



「……呃……这、这样……那、那不就……?」



缪里的狼耳迷了路似的左右打转,尾巴低垂。



表情随后跟上,尴尬地垂下头。



「这次是你耍白痴了。」



我敲敲她的脑袋,她木桩似的愈缩愈低。



「你应该是太同情露缇亚的遭遇才会这样吧。」



羞得勾起手指的缪里像是因这句话想起重要的事,忽然抬头说:



「啊,大、大哥哥!」



「什么事?」



「露、露缇亚那边……怎么办……」



她又一脸快哭的样子,害我紧张起来。



「你们到底是计画了些什么东西?」



爱捣蛋的缪里脑筋比大人还贼,搞得我在纽希拉天天胃痛。



而且这次还跟露缇亚联手搞鬼。



「那、那个……因、因为你们好像可以轻松解决所有问题,我就跟她说,不如大胆一点跟南鹫帮合作,会比较有效……」



大概是认为面对黎明枢机、稀世书商和任职于教会中枢的神童这般阵式,不这样不行吧。



对南鹫帮来说,与露缇亚联手的动机也是十二分地充足。



「他们还没开始谈吧?」



我问缪里还来不来得及,而她眼神心虚地游移几圈才对我说:



「应、应该吧……」



袭击礼拜堂的南方学生,似乎也没有多相信她们。



所以我想事情还不至于无法挽回,而缪里这么说:



「露、露缇亚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,说要故意让解救小鸡的计画失败得很难看……拿来跟他们交换……」



决心收起尖牙利爪的露缇亚,连自己的良心都要出卖了。



认为做出这种事情,也比美梦破灭来得好。



我重重叹息,吓得缪里又缩起头。



「不可以让露缇亚小姐心里留下这种烙印。」



人家是迷途羔羊,她是迷途的狼。



水往低处流,弱者会受到深渊的吸引。



搁下骑士之剑与腰带的缪里对自己的错误急得发慌,想起身补救,却遭到我的遏止。



「这件事你不能出面。」



「可、可是!」



「没有可是。你找她做坏事却中途反悔,这样是要露缇亚小姐相信谁?」



「啊……唔……」



缪里的耳朵都瘫了。要解开这团缠得乱七八糟的毛球又不扯断毛线,需要想个好法子。



「你听好。你现在是诡计被我拆穿,然后被黎明枢机这哥哥揪起脖子痛骂一顿,只好哭哭啼啼地把事情都说出来,知道吗?」



「咦?这……样是……」



即使脖子缩得像是被我按住,她仍支支吾吾地有话想说。



「就跟你说,现在能把露缇亚拉回正路的只有我而已。」



这样缪里就不必成为轻易泄漏合作伙伴密约的叛徒,露缇亚也不必遭到茫茫天地间只遇到这么一个的狼同伴背叛。



缪里会招供,是因为狼群中不可违背的阶级关系。被哥哥抓住了脖子,就只能嗷嗷呜咽。



「至于你在这时候要做什么嘛……先跟鲁•罗瓦先生他们一起耐心等待吧。」



留下缪里,是避免露缇亚不相信我,同时还有另一个目的。



「呃……去、去他们那边……?」



缪里像是想像到那画面,尴尬得尾毛倒竖。



眼睛彷佛在求我好歹让她单独留在这里。



「你的骑士佩剑和腰带都在那里。把骑士誓言的意义重新复习一遍。」



缪里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,最后无力地点了头。



「真是的……」



我知道她和露缇亚勾结不完全是自私自利,所以用力摸摸她的头。我相信她是真的对露缇亚的孤独产生共鸣,无法抛下无家可归的狼。虽然她老是嫌哥哥滥好人,她自己心肠也挺软的。



和我不一样的是好心归好心,脑筋还是挺灵光。



毕竟她是发现帮助露缇亚也能顺便延续她的美梦,才选择和她联手。



「你做的坏事就是坏事,我不会装作没看见。我会另外找时间好好处罚你。」



缪里像是想起自己在温泉旅馆成天捱骂,嘴巴一张一合抬着头,像鱼一样。



「装这种表情也没用。来,耳朵尾巴收起来,快点到鲁•罗瓦先生他们那去。」



拍了拍手之后,大受打击的缪里不情不愿地站起来。



她又不死心地用乞怜的眼神看我,这次我倒是很轻松就面无表情地盯着她。因为我有种预感。



果不其然,缪里退却后视线飘了飘,舌头一吐拔腿就跑。真不晓得她是懂事还是幼稚。



结果她跑到巷子口停下来,转身喊:



「大哥哥,要救露缇亚喔!」



说完就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。



我甚至有点希望她永远保持这样,不要长大。



「好啦。」



还有一只迷途的狼。



我挪动双脚,踏出步伐,可是黑漆漆的巷子路让人走得很不安。



不禁想请缪里先带我去青瓢旅舍,并为自己太依赖缪里而苦笑。



经过几次迷路,我终究是来到了青瓢旅舍。路上所望见的贫穷学生住处,乍看之下与平时无异,仔细看便能发现窗缝间的烛光,还有人影匆忙来去。



看来我是在小鸡解救计画执行前赶到了。



缪里说露缇亚为了博取南鹫帮的信任,要故意搞砸这场行动。



若进行得顺利,她的同伴就不会知道密约的事,可以将这场对抗南鹫帮的戏码继续演下去。可是知道真相的露缇亚本身,自尊将会像暴露在硫气底下一样遭受腐蚀。



会这样自甘堕落,并不是因为她心智不坚。如果要怪,该怪的是我太天真,以为问题都能解决,或以为都该解决。完全没考虑需要这些问题的人怎么想。



就跟世上没有战争比较好,可是有许许多多的骑士团或贵族子弟,会因为无法战斗而失去希望一样。



因此,我显然不应该单方面指责露缇亚是个骗子。



可是露缇亚的企图是对的吗?当然不是。她困在夫人在火炉前替她梳头,或者说梳毛的回忆里。宛如漂流于天地的夹缝间,在这座城里作梦,这实在不是一件健全的事。更别说和南方学生勾结,害无辜贫穷的学生遭殃了。



露缇亚或许会怪我多管闲事,但立志投身圣职的我若要视而不见,就得跟缪里一样,先把圣经藏在地毯底下。



既然她因伤而苦,我就得抓住她的手,将她拉出黑暗才行。



我和只想到互舔伤口的缪里不同,有其他解法。



「露缇亚小姐在吗?」



青瓢旅舍门后的酒馆部分充斥着平静的喧嚣。



有人拿刷干净的锅子当头盔,在把手上绑皮绳固定。有人在挥舞擀面棍,有人在检查牲口皮鞭的手感。



每个都是脸上仍有些稚气的少年,在烛光的映照下,宛如缪里笔下的儿童历险记一景。



旅舍老板这少数的成人看我很急,有点吓到地回答:



「露缇亚小姐在上面……」



「谢谢!」



我甩开备战少年们的视线,跑上阶梯。



二楼也都是赶着准备袭击敌方据点的少年,乱糟糟的。一眼找不到露缇亚,我便继续往三楼走,那里反而没人。视线往天花板扫,也包括求神保佑的意思在。



我有说服露缇亚的手段,可是难免有些多管闲事的感觉。



想填满那空隙,需要不少决心。



多到甚至需要神助。



到了四楼,储存知识武器的房间开着,有烛光透出来。



「露缇亚小姐。」



我在门口叫她的名字。我还没进旅舍,她就知道我来了吧,用心凉了一半的脸阖上手里的书。从厚度来看,大概是以教会文字写成的圣经。



「既然黎明枢机代替银狼来到这里,不会有好消息吧。」



「一样是好消息。 」



露缇亚转过头来。



「我是来把你拉出恶梦的。」



掩盖隐隐作痛的伤痕,藏于人群之中的狼抬起一边嘴角。以人脸来说,那是笑容没错,但同时也是猎人借着追踪血迹把狼逼到无处可逃的表情。



「管那么多做什么。」



「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。」



我向前一大步,以为她会用圣经扔我。



可是她动也不动,只是露出狼耳狼尾。



像在说再靠近就会亮出爪牙。



「我相信你不会乱来。」



我并不退却,若无其事地向她逼近,结果是她睁大眼睛退了半步。



「露缇亚小姐,你失去狼的骄傲了吗,该收手了吧?」



露缇亚用冒火的眼睛骂我自以为是。火是过去感受到的炉火,也是吊唁过世领主的烛火。



「继续这样沉溺在虚伪的战斗里,对谁有好处呢?」



贫穷学生会在绝望中怀抱对取得学位些微希望,露缇亚继续希望时间停留。在这遍地野心的城里,即使是如此虚幻的愿望也不足为奇。



「我为不了解你的苦衷就一厢情愿地想解决问题道歉。」



黎明枢机这角色,具有我无法想像的力量。这次我总算切身体会到,在现实中耍弄起名声、人脉这些难以捉摸的东西,有多么可怕的威力。



露缇亚放心地认为无解的问题,在如此力量前简直不堪一击。



「知道你的苦衷以后,我深深认为必须彻底斩断问题的根源。」



「闭嘴!」



露缇亚大声怒骂,龇牙扑过来。



在森林里狼扑上来,凶猛低吼着张嘴时,人通常会用推的方式拼命闪躲尖牙。可是住在森林里的狼和住在屋子里的人力量相差巨大,用这种方式抵抗几乎是必死无疑,但不是完全没救。面对强大的力量,就不该正面对抗。



该做的,是相反。



「露缇亚小姐。」



「!」



露缇亚像是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只知道自己被我正面紧抱,和牙齿咬过空气。



若换作缪里,多半会预测到这种事而保持距离,不然也能像兔子一样迅速从底下钻出去。因为她动不动就被人抱,对人的关爱已经习惯到撑了。



可是露缇亚并非如此。



她曾腼腆地说,在火炉前梳头,给她露缇亚这名字的生活让人陶醉。这样的人过去的生命里,不太可能会有被人正面拥抱的解法。



「我不是你的敌人。」



「唔唔唔唔!」



她吼叫着扭动挣扎,但我左手压住她惯用的右手上臂,右手也从她左手底下绕到背后并抓住左手手腕紧紧扣住,保持相错的姿势。就算是粗鲁的缪里也没那么容易挣脱。



露缇亚果然不知道怎么使力,不停无谓挣扎,当然也咬不了我,整个人就像溺水一样。



「露缇亚小姐,我不是你的敌人。」



若换成缪里,我已经做好吃头槌的准备了。露缇亚不知是反应没那么快还是只是装凶,就只是胡乱扭动、低吼。



不变回狼,是因为两者皆是吧。我忽然放开双手。



露缇亚从我身上弹开,远远后退,却也为我为何放开她而困惑,表情忐忑地看着我。



「你必须回归正途。」



而且我相信她做得到。



可是这句话却使她露骨地扭曲了表情。



气我多管闲事只是一瞬之间,很快就变成不堪痛苦的少女脸庞。



「……我不要。」



因此,她弱弱的回答感觉十分幼小,宛如山崩前的小碎石。



「我不要……不要不要!不要!」



露缇亚叫得披头散发,还抓起头来。



「你又懂什么!我都是一个人!我的长嚎都没有人回!他们把我带出森林就自己死掉了!留下我一个!把我丢在这座破城里不管!」



露缇亚是瞪着我骂,不过她的眼睛其实是看着记忆中敬爱的领主夫妇吧。



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日常,一转眼就结束了。露缇亚这样长寿的非人之人,是不是将那视为背叛了呢。她是不是知道这样想不对,没有机会诉苦呢。是不是为了吞忍作呕的纠结,才需要活在梦里呢。



如同从前沙漠地区服侍王室的杀手家族,为抑制恐惧吸食特殊焚香,她大口呼吸着大学城颓废的梦幻空气。



露缇亚抱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,滴下了眼泪。



森林里的狼从不落泪。



只有见过人世温暖的炉火,才懂得伤悲。



「你懂、什么……」



面对这样的露缇亚,做什么都没自信的蠢羊是这么说的:



「我懂。其实我懂。」



口吻略显疲倦,或许增添了点信度。



「我身边的狼,也曾经有过那种阴影。」



为了驱散阴影,我对缪里发了誓。



承诺永远站在她这边。



但我和露缇亚的关系没那么深,这招不能用来说服她。接着想到的是邀她与我们同行,可是这不仅失礼,还是种污辱。



因为那等于厚着脸皮说,我们可以填补她失去领主夫妇的寂寞。



我想缪里一开始也曾试图说服露缇亚,然而她身边有我,说能填补她的寂寞没什么说服力。以负面动机与她维系,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。



所以想解决折磨露缇亚的问题,需要先与她建立连缪里也达不到的感情。



前往青瓢旅舍的路上,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。



只凭承诺和言词,显然不具意义。



有人会以自己的血来立誓,以证明自己的决心和言词不假。就像露缇亚为了和对抗多年的南方学生合作,想把自己的良心整个卖给他们一样。



既然如此,我也有机会说动她才对。



想想来到这里而认识的露缇亚即可。



线索就在那里。



我正面直视露缇亚,说道:



「曾有诗人说,失恋的痛楚,只能用新恋情来医。」



「啊……?」



想让亢奋的狗转移注意力,得先做点它意想不到的事。



「不想离开我身边的狼,认为一旦看见冒险的终点,只要强行开启新的冒险,延长下去就行了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露缇亚像是想起了真的从信上嗅出谎言还为她保密的缪里,沉默不语。



「你纵有尖牙利爪,也帮不了你所爱的人,无法保护他们不受人世的不公不义侵害,所以想取得能在人世起作用的力量。」



教会法学即是文字形式的力量中最强大的一种。千百年来有许多国家兴起、制法、灭亡,唯有教会法典存续至今。



「而且你说过,那些贵族跟教会勾结,要窃占你深爱的领主夫妇经营多年的土地。那么,如果有东西能撼动教会的根基,你会想要吗?」



错愕到现在的露缇亚总算跟上对话,防备起来。



「哪……哪有那种东西。教会就是人世的主宰,如果那些红披风戴王冠的做得到,我早就用爪子牙齿摆平教会了。」



剑与盾力量有限。事实上,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势力范围都没有现在的教会广。靠蛮力乱咬教会,只会被压倒性的力量打回来。



所以露缇亚才会像我刚才抱她那样,想借学习教会法学欺近教会。



「你现在是想怎样?要说只有黎明枢机才能打倒教会吗?」



那讥讽的笑看似逞强,我当然也不会说那种话。



只是有个甚至没对缪里说的秘密。



「我不是打算打倒教会,而是匡正教会。」



露缇亚觉得我是没胆又爱面子吧,努力摆表情嘲笑我的怯懦。但我对她说:



「可是我却发现了能彻底颠覆圣经正确性的事。这件事关系到曾经在古帝国时期,流传于沙漠地区的知识。」



露缇亚笨拙的嘲笑僵住了。



「你到底……在说──」



我迅速逼近一脸疑惑的露缇亚,抓住肩膀不让她逃走。脸贴得连泪湿的睫毛都数得清楚,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听见,就算是月亮也不能。



我用全世界只有这对狼耳听得见声音低语:



「这件事,牵涉到世界的形状。」



「……世界的……形状?」



「大海有没有尽头,尽头另一边又有什么。或者说──」



我望向半开的窗外。



「天上的月亮,为何会有圆缺……」



露缇亚眼睛大睁,表示心里有数。



这位少女曾为了寻找狼族同伴,调查过起源于古帝国,使用狼做徽记的家族,也在这过程中学会了沙漠地区的语言。那么,听过相关学说也是很正常的事。



因为文法课一般是利用故事书当课本。



古帝国有许多稀奇古怪,现在的教会听了会跳脚抓人的故事学说。其中影响最大的,即是世界并非平坦,恐为球形的假说。



藏在诺德斯通住处的银色金属球。



彷佛把月亮摘下来的外表上,刻划着世界地图。



从一边打来的月光,正确重现了月的圆缺。



「教会也很可能不想从梦里醒过来。」



圣经写道,这世界是神所创,万物的唯一中心。



但若大海真的没有尽头,往西一直走会从东边绕回来,而且这假设也适用于月的圆缺,那么太阳也肯定适用,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斗亦如是,只是真的很难想像。



如此一来,传颂千年的神创天地,以及地底的概念,规模简直小得可怜。要是天上不是天国,而是有千千万万如同我们脚下大地的地方,那么蒙主宠召以后究竟是要去天上的哪一颗星呢?如果大地是一直往下挖就会从另一边出来的球形,那么地狱究竟在哪里呢?



教会有许多聪明人,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一旦认同世界可能是圆形的想法,会立刻爆发出无数棘手的问题。



所以急着掩盖这件事,当作没发生过。



「曾经有个非人之人的炼金术师,和某位贵族住在一起。她是猫的化身,做出这世界的模型之后就突然出海追寻西方的尽头了。她也懂得古帝国的知识,还会观察星象,调查星星怎么移动。所以这个炼金术师,可能是去寻找所谓的新大陆了,但我觉得不是这样,而是为了确认世界的形状。」



我到此稍停片刻,刻意地唐突说道:



「我认为,教会的弊病是一定要匡正。」



有害的梦,就必须醒。即使会因此目睹残酷的现实,也比自欺欺人来得好。



「这件事我都还不敢告诉缪里。这对她来说……刺激恐怕太大了点。」



甚至难以想像她会是什么反应。



不是能凭臆测来谈论。



「不过你在深爱的领主夫妇过世后也依然能收起爪牙,凭借理性找到学习教会法学这条路,来面对人世的不讲理。我相信这样的你值得信赖。」



我抓起露缇亚的手,她惊恐得像我在手里塞了一大颗宝石一样。



「你能替我查明真相吗?」



说不定,我这是在做一件非常残酷的事。因为这大到深植于大学城的既得利益问题完全无法比拟,而我却要把这样的事推给她。



我连如何确认这世界的形状都无法想像。猫炼金术师就这么不顾危险地跳上了船,为证实往西走也能从东边回来而启程。



不过这同时也是露缇亚所想要的,或许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。



而且是出于黎明枢机的委托。



我不是只凭自己的伦理观,要露缇亚一个人醒来。



把为了信仰,不惜证明教会是个大骗子这种几乎与异端无异的事,交到露缇亚手上。



「从前有过猎月的熊,这次换狼来猎怎么样?」



露缇亚有知识,有尖牙利爪,相信能以黎明枢机所做不到的方式破解世界的奥秘。



再加上非人之人本来就有搞垮教会的理由。



「你这是……」



露缇亚几乎是傻眼地看着我,然后笨拙地笑了。



「我是黎明枢机,夹在黑夜和白昼之间不是正合适吗?」



不懂男女关系,也很容易受到善恶变化的翻搅。



但我确有跨足非人之人世界这独特的优势。



既然能够连接两个世界,自然也能在歌颂教会应有面貌的同时去怀疑其根基。



「我是因为相信你,才交给你这把钥匙。」



这把钥匙,能开启或许不该开的门。



透露这秘密,绝不是为了博取她信赖的权宜之计。



我接下来需要和海兰跟迦南正面对抗教会,不能随随便便照缪里希望的那样前往沙漠地区,更不能大剌剌地调查那种比新大陆更荒诞,而且与异端直接相系的事。



可是这件事又必须有人来做,而我认为目前没有人比露缇亚更值得信赖。



其实颇为认生的缪里居然和她共谋出卖良心的计画,就是十足的根据。我没有理由不信任缪里信任的人。



「从今以后,你所爱的人恐怕依然会一个个从你面前消失。」



我将真正的钥匙放进露缇亚手里。



「可是把你当同伴的人,也会一个个出现。」



所以别再沉溺在黑暗里,请站起来走出黑暗。



这或许是种残忍,或许是多管闲事。



更何况无法给予任何保证。



但是我相信她。



毕竟我都愿意相信从没见过的神了。



露缇亚注视我一会儿,忽然移开视线。



咽下什么般低头后,抬起头来。



「……我好像知道缪里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咬着你不放了。」



露缇亚笑着用手背拭泪。



「跟我说这种秘密,未免太傻了。真的是,傻到极点。」



习惯被人说傻的我只是缩脖子微笑。



「要从梦里醒来是吧。」



露缇亚视线垂落掌心,然后握起手抬头说:



「好哇。可是我有个条件。」



「条件?」



露缇亚不枉是狼族儿女,大胆地露出牙齿,不过这次是个可爱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