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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(2 / 2)


「感觉上两位都很脚踏实地。」



「你的意思是?」



「两位该不会都是地球出生的吧?」



钢笔盖上笔盖的清脆声音响起。



明明是来做投资的事前调查,却反而被人投资。在找不到对象可投资的这时刻,收下资金也只会造成投资回报率下降。假设一亿慕鲁的资金可有一千万慕鲁的获利,投资回报率就会是10%,但如果拥有二亿慕鲁却只能投资一亿慕鲁并得到相同金额的获利,总资金的投资回报率就会变成5%。



「别那么生气嘛!」



「我又没有在生气。」



离开信用卡贷款公司后,我们在回程路上进到一家印度料理餐厅,马可一副深怕别人没听见的模样叹了口气。



那态度彷佛在说:「明明拒绝了石油资金还这样。」



「在那状况下也很难拒绝吧?我也没料到对方会那么爽快地掏出钱来。」



「感觉他们的钱多到不行。还说俄罗斯的模特儿什么的……」



「当心我去跟艾蕾诺亚告状,说你在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。」



马可缩起脖子,用烤饼沾起盘子里的咖哩酱。



「不过,汽车经销商也是生意很好喔。」



「要价百万慕鲁的车子也畅销到不行。」



汽车原本属于高级品之一,但现在变得不再那么高不可攀。不过,说是这么说,除非是工作上所需,否则汽车也还算是奢侈品之一。



我们在打听关于汽车贷款的资讯时,客人也一个接著一个上门,最后觉得过意不去,只好打听到一半就先告辞了。再说,汽车贷款的内容核心和信用卡贷款公司相同。



因为只贷款给拥有资产的人,所以就算万一不履行契约,也不会构成问题。



不过,比起这种就理论上的风险管理,眼前一切事物顺利在运作的事实胜于雄辩。



也难怪马可会想要叹息,事实已经摆在眼前,还需要怀疑什么?ABS是以这些贷款为资金来源,毫无理由怀疑其健全性。



尽管如此,我还是有种像鱼骨头卡在喉咙的感觉。在打听信用卡贷款的事情时,也是同样的感受。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,那感觉就像明明觉得身体哪里痒痒的,却搔不到痒处。



看来或许我也不够资格取笑华莱士博士。



「那这样,我们是不是果然应该火力全开地投资ABS或CDO?」



马可一边喝著加了大量甜滋滋芒果酱的拉西,一边问道。



位在克莱普顿广场里的这家印度料理店感觉平易近人,来用餐的客人也不会那么装模作样。



我忽然有种如果四年前的我和克莉丝一起坐在这家店的角落座位,也不会显得突兀的感觉。



「然后就躺在床上等著变成有钱人啊。」



「我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啊。」



马可一边说,一边大口咬下印度烤鸡,又接著补上一句:



「这应该是个好机会,不是吗?你要不要休息一下,去一趟地球看看呢?」



「……去地球?」



「我记得是叫羽贺那小姐,对吧?你不是觉得她肯定是在地球吗?」



马可突然提出这个话题,我不禁感到讶异,但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。



马可八成是想起信用卡贷款公司CEO的发问。为了什么在赚钱?



「我听说羽贺那小姐是比克莉丝小姐更有实力的宽客。我个人觉得光是这点,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找她。」



我用汤匙舀起手边的咖哩炒饭准备送进嘴里,最后又把汤匙放回盘子上。



到地球去寻找羽贺那。



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


「不过,隔了八年的恋爱啊……」



马可发愣地看向远方说道,我皱起眉头看向马可说:



「我指的对象又不限于人类。」



很肯定地,我一直和市场在谈恋爱。



「不过,你这样的说法就表示人类也包含在内,对吧?」



「唔……」



「阿晴先生,你本人浪漫多了。」



很多人都说看过《打倒阿法隆英雄传》,但现实世界里的我和创作品里的我是不一样的。



我本来就抱著这样的想法,但没想到会得到马可这样的评语。



「这证明了不论是哪一种投资,都要亲眼实际看过才行。」



马可连苦笑都懒得笑,只是耸了耸肩。



针对贷款调查得越深入,只是越证实ABS的健全性。



现在也只能坦率地承认事实了。



ABS是真的圣杯。



我举白旗投降,并写了电子邮件给我们公司基金的出资者,告知即将开始投资ABS和CDO的决定。出资者的反应是正向的,当中也有人表示老早就在犹豫该不该劝我这么做。惟独那位神经质的辛辣派高登史密斯先生,要求我们详细说明跳脱股票范围的理由。



如果是在平常,我都是交给马可回信,但就这一次,我亲自回了信。



一直以来我深信「风险与投资回报」这个不成文的规定,如果从此角度来看,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任ABS。不过,如果把忽略这个疑问的动作视为风险来思考,就会觉得ABS的投资回报率应该不会太差。而且,虽然我们公司的基金一路只针对股票投入资金,但股市渐渐就快失去甜头。照这样下去,在承受得了的风险之下,有可能无法保持良好的投资表现。我坦率地在信中写出这样的想法。



我猜想高登史密斯是隐居在地球的有钱人。我寄出电子邮件后,他立刻回信表示已理解我的想法,并期待我踏出新的一步。



基本上,他不是一个坏人。



不过,看完高登史密斯的回信后,让我有了一个想法。



听说在地球上会以「专业人士的封闭化」来形容,而我似乎也变成其中一人。



即使自认张大眼睛在观察各种领域,还是无法避免视野变得狭窄。



我抱著有些自虐的心态心想:「每当有了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革新时,想必一定会有人跟我的心态一样。」



向E‧J‧洛克柏格银行下了ABS和CDO的订单后的几个星期,我甚至觉得可以体会囚犯坦承自己的过错后,从罪恶感中得到解脱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


「我是觉得没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。」



带著淡淡笑意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马可,而是伊果。



「不过,我能明白那是你对投资抱有高意识的源头。」



我和伊果在25俱乐部的桌位上面对面而坐。



马可去参加投资对象的企业所召开的会议,所以我为了寻觅晚餐地点而在克莱普顿广场闲晃时,恰巧遇到伊果。



「你说我对投资抱有高意识,这实在让人有些难为情……我只不过是想做自己愿意接受的投资而已。」



「在现在的月面,这个愿不愿意接受的根据似乎就是数学。」



「也许是吧。不过,我可以很肯定一点,如果我真的凡事都遵从自我规则只做自己真正愿意接受的事情,那我绝对不会花自己的钱来这里消费。」



25俱乐部是连艾蕾诺亚那样的贵族都称之为高级店的场所。再怎么放宽标准来评断这里的餐点,还是和价位有好一大段距离。在这里只是为了气氛和面子在花费不必要的金钱。伊果察觉到我话中的含意后,顿时流露出畏缩的表情,但如果因为这样就退缩,表现得那么听话的话,将无法在投资界里存活下去。



「我会当阿晴先生是认为和我一起吃饭可以从中找到附加价值。」



「对于一切投资,这种划不划算的概念很重要。」



伊果在脸上浮现一抹邪笑耸了耸肩后,拿起叉子刺起丸子一口吃下。那颗丸子是把龙虾肉和比目鱼肉剁碎成浆再汆烫而成,表面还淋上以蟹膏为基底的酱汁。



所有食材都是来自地球,净是一些月面甚至没有养殖的食材。



「不过,我没想到你会那么讨厌金融数学。」



「我不是讨厌金融数学。」



「我读过你的『自传』,你以前还跟宽客合作过,对吧?」



「如果你把那本书的内容照单全收,我就头痛了。不过……关于这点,我不否认。」



「既然这样,我倒觉得现在算是一种延伸做法。」



「说是这么说,但把投资的根据压在数学上面,还是会让人难以挥去心中的不安情绪。我终于体会到地球人会不敢搭自动驾驶的交通工具的心情了。」



我用刀子把伊果一口就吃下的料理切成两半。对于从外表难以推测食材、第一次要尝试的食物,我一定只会小口品尝。尤其是地球的料理多是刺激性强的食物,我吃过一次泰国料理而被害惨了,所以在那之后变得特别谨慎。



「话虽如此,但如果可以靠VaR什么的来管理风险,相信那些啰哩啰嗦的出资者们也会接受吧。其实很方便的。我觉得重点就在于怎么用它。」



VaR风险值法。据说这个数学工具是只要利用克莉丝一副得意模样说个不停的数学,就可以明确算出好比说发生30%损失的机率有多少%,60%的机率有多少%。



利用此手法的投资人可以透过数字,正确掌握自己目前承担多大的风险,也可以立刻掌握当想要承担更大的风险时,可能造成损失的机率有多高。



虽然从以前大家就会说投资不是赌博,但事态演变到这状况,「投机」这个字眼彻底变成比F开头的四字单字更加强烈的轻蔑语。



未来落到我们的手中。



四眼田鸡的数学宅男坐在品质粗劣的椅子上,脸上漾起微笑。



「不过,大厅里不是有个家伙在不久前英国升息时破产了?」



「那是因为计算出来的机率显示出有破产的可能性。当中有人会真的破产。反而应该说,如果没有人破产就太不合理了。」



「手腕高明的人就会懂得如何下一场不会破产的赌注啊。原来如此,难怪会说是数学工具。」



「哈哈,阿晴先生果然很擅长识破事情的本质。」



伊果把酒杯轻轻一仰,一口喝光价位和国小教师月薪相差不远、一瓶要价三千二百慕鲁的地球产葡萄酒,再亲手举起醒酒壶倒酒。如果是那种插在冰桶里的葡萄酒,其年份很短,而真正年份悠久的葡萄酒,必须一开始就全部倒进醒酒壶里让沉淀物沉淀才行。我是到了最近,才学习到这个知识。



伊果是新时代的年轻人,尽管生活在讲究格调的世界,依旧不改学生时期的粗鲁做法。伊果示意也要帮我添酒,但我摇摇头拒绝了。



「应该说,阿晴先生能够靠『粗腿驴子』的策略维持住现在的状况,近乎是一种魔术。」



「嗯?」



「那不是正常会有的状况。只投资股票,也不操作资金杠杆,这种投资手法根本就像手脚被锁炼一圈又一圈地绑住,还打算参加百米赛跑。」



「从客户那里募集到资金的那个时间点,我的收入已经算是做了资金杠杆的操作。」



「原来如此……原来是观点不同啊……我可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喔!」



伊果把手上的叉子前端指向我。



他虽然是个天真又不拘束的家伙,但相对地可以轻松不做作地交谈,所以有不同的乐趣。



「有一位了不起的美国资讯理论家在赌场打败过二十一点的庄家,他不是相当巧妙地指出一件事实吗?针对某赌注能够获取多少回报,说穿了就是依存于对该场赌注所拥有的资讯量。至于这个资讯的质,我似乎和世人不同。」



「对我们来说,资讯的质就是数学啊……不然就是敢承受庞大资金杠杆的胆量,而阿晴先生你就是稳扎稳打地做企业调查?」



「没错。像个笨蛋仔细研究财务报表,再像个蠢蛋和企业人员交谈,甚至像个偏执狂闯进人家的办公室。有必要时,也会去勘查商店的仓库或是向工读生打听事情。」



「我实在不觉得花费这么多心力可以得到足够的回报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我一边回答,一边轻轻摇晃葡萄酒杯。



「所以,才会屈服于ABS。」



也才会和像伊果这样的家伙一起吃饭。



虽然我没有说出最后这句话,但那是没有半点虚假的真心话。



我会硬闯企业的办公室,但不曾硬闯投资基金公司。投资ABS等最新商品后,我才察觉到自己并不了解和伊果属于同类的家伙们在思考什么。



「我不是因为自己也做同样的投资才说这种话,但我觉得这是好事。」



「嗯?」



「毕竟如果太过固执,就会变成信奉有效市场假说的经济学者在闹笑话了。」



所谓的有效市场假说,是指就原理而言,人们不可能在一个合理且融入所有资讯的市场中,抢先周遭人士自己胜出的说法。



不过,这个有名的假说有一个大漏洞。



「……您是说即使看见百元钞票掉在路边,经济学家也会抱著『在这个有效世界里,不可能有百元钞票被放在路边』的想法,头也不回地走过去啊……」



「不过,这之中有所矛盾。如果没有某个人捡起百元钞票,这世界就不会存在获利这回事,以这个观点来看,有效市场假说并无法成立。」



伊果把双手举高到肩膀的位置,挥了挥掌心。



接著,伊果拿起餐巾擦拭嘴巴。这时,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并收走空盘子。没多久后,侍者又端来另一道料理。伊果的表情变得有些正经,但我想应该不是因为看见侍者端来肉类料理。



「阿晴先生属于愿意承认路边掉了百元钞票的类型,但华莱士博士就快变成那一类的学者了。你有听到传言吗?」



伊果两三下就吃掉肉汁呼之欲出、最高级的夏多布里昂牛排。我一边让刀子切入牛排,一边说:



「我不想听到也难。」



「有传言说博士为了招募投资,甚至去到地球游走各地……一个必须做到这种程度的对象,反而没有人会想投资吧。」



伊果对华莱士的评语似乎辛辣了些。



不过,我能够明白伊果也有他的怨言。



「一旦在这个世界挫败,几乎不可能东山再起。如果严重到会造成亏损,就应该扭曲信念。拥有如此柔软的脑袋,才是能够在市场存活的宝贵方法之一。」



「我确实耳闻到博士累积不小金额的亏损,但真有那么严重啊?」



「阿法隆崩坏后因为听到传言而投资博士的那些人,据说都开溜了。现在好像只有在地球时就开始投资的一群人,还愿意跟随华莱士博士。那根本就像一个邪教组织。」



伊果说到这里时停顿下来叹了口气,伸手拿起葡萄酒杯。



「我也感到很遗憾。」



「……因为博士的判断力是精准的?」



「是的。」



伊果喝一口葡萄酒,发出叹息声。



那不是因为葡萄酒太香醇而不禁感叹。



「坚持自己的做法是无所谓,但至少可以一边投资个什么会有稳定收益的东西来避险。要从现在的状况往回走已经不可能了。我看过在外面散播的损益表,很肯定地,博士正在从事某种失血性的投资。我看到亏损金额明明大得不像话,变动幅度却是异常地小。现在应该是想回头也回不了头吧。」



比起损益表的内容,这种机密文件被广为散播的状况更让我想要叹息。投资界是一个狭窄的世界,彼此的资讯会以惊人的速度到处流窜。



「失血性……负利差啊。」(注:负利差(negative carry)是指部位的融资成本大于其收益,相反的状况称为正利差。)



「应该是。毕竟华莱士博士是悲观帝王,我猜他一定是认定市场在不久的将来会崩坏,所以买了看跌期权吧。」(注:看跌期权(Put Options)又称认沽期权,是指购买期权者拥有可在期权契约有效期间内,按事先约定的价格卖出一定数量标的物的权利。)



所谓的看跌期权,是指在未来以约定价格卖出股票的权利。假设拥有可在三个月后以一百慕鲁卖出的权利,就算三个月后股价下跌至五十慕鲁,只要拥有该权利,就能够照约定以一百慕鲁卖出。只要在市场调度到五十慕鲁的股票,再以一百慕鲁卖出,就能够赚到正好五十慕鲁的利润。在系统上不会执行这些麻烦动作,而是会假设已经买卖股票,以现金结算其差额。不仅如此,在价格被预测会下跌之前,看跌期权大多是近乎免钱,可能只价值几慕鲁,或顶多十慕鲁左右。



一般来说,进行这类交易的用意是在于针对未来的价格变化购买保险,但对华莱士博士那种甚至会预测到世界崩坏的人来说,则会购买莫大的部位到超越保险领域的程度。



举例来说,支付小额保费即可领取大笔赔偿金的寿险,即是为了紧要关头时做准备的保险,如果是一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亡的预言家,想必会投入所有财产购买大量的寿险。这么一来,别说是飞到木星,甚至想要飞到冥王星都有可能实现。而一路飞到冥王星的人,就够资格得到悲观帝王的称号。



问题是期权这商品近似保险,所以最初必须支付保费才行。不仅如此,如果在未来某个时间点之前未能实现目标,所拥有的期权就会如同其他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单变得一文不值。



因此,必须持续支出固定金额的失血性赌注会被归类为负利差。



与此类赌注相反的,则有购买后可收取利息的债券,或是处于卖出期权这种保险的立场等等。



「姑且不论博士对于未来市场的观点是否正确,但他的策略明显是失败的。就算对未来的预测再正确,如果没能够撑到那时候也无意义。」



「这的确是真理。你简直不输给经济学家凯因斯呢。」



我佯装佩服的模样说道,尽管被人挖苦,伊果却反而是一副开心的模样。



「市场有时候会超越投资人的预测,持续非合理的状况。我很喜欢凯因斯,他很人性化。他也有因为投资而破产两次的人才有的含蓄态度。」



「不过,博士的状况真的那么严重啊……」



「是啊。所以,我在猜呢。」



说著,伊果一副难以启口的模样看向我。



「我在猜博士最后会来找你。」



来找我做什么?我当然没有蠢得这么发问。



在投资界一旦失去信用,大家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一撤回资金。一旦资金接二连三被撤回,就连想要从事投资来挽回信用也做不了。



不过,反过来说,不论再怎么严重失去信用,只要拥有资金并再次从事投资成功,就能够挽回信用。



正因为如此,过去的赌家们才会提出忠告,要人们不能做一次就把所有资金赌光的赌注。



此刻,华莱士博士正在做会失去所有资金的赌注。



「阿晴先生,如果博士来拜托你,你会怎么做?」



伊果一副早猜出是什么答案的模样问道。



我没有回答,把最顶级的腰内肉送进嘴里。



「今天真的很谢谢你陪我吃饭。」



聊完华莱士的话题后,我和伊果聊了几家企业的话题也聊得相当尽兴。我们的投资手法本来就比较相似,彼此会关注的企业也很相似。就度过一段意义深长的时光这点来看,也算是多少弥补了在25俱乐部花费的餐费。



伊果住在中央市附近的空中别墅,与他告别后,我独自走在夜里的牛顿市,不禁陷入淡淡的哀伤。



华莱士博士。



在25俱乐部举办活动之际,华莱士斩钉截铁地形容那场骚动是疯狂现象。



不过,我却背叛华莱士的想法转为购买ABS和CDO。虽说这是我自己调查后所做出的结论,但有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。当中多少也包含了对华莱士不重情义的情绪。



为什么会这么说呢?原因是ABS等商品和我深信的「风险与投资回报」的不成文规定有所抵触。像我和华莱士这类投资人的生存方式,理应是抱著投资回报是承担风险之代价的想法,以这个不成文规定为主轴在股市里鉴定企业后,再进行投资。



我方才没有在伊果的面前老实说出来,但我心中其实住著一个经济学家,顽固地认为不可能有一百慕鲁的钞票掉在路边。住在我心中的经济学家告诉我不可能不承担风险就得到回报。我忍不住觉得应该有什么隐藏风险。



然而,我无法不正视现实。如同偶尔真的会看见一百慕鲁的钞票掉在路边,想必有时也真的会出现无风险高回报的赚钱生意。



人类总有认知上的缺陷,难以正视与自我想法有所出入的现实。



而且,我不能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来看待华莱士博士的状况。无庸置疑地,我的投资已不是现今的主流,但因为做出成绩,所以尽管如此,还是得到大家的认同。万一我的投资出现那么一点点亏损,即使亏损金额和其他主流派相同,失去信用的程度还是会三级跳。



再说,现在的我不是只拿自己的资历当赌注。



我必须考量到理沙她们的计画。



不仅如此,我几乎以公开的态度表明以该计画作为实现自我梦想的跳板。也是因为这样,为了计画而建盖的住宅和都市设计,才会都采用也可适用于火星的等级。



我是以接受我这般任性要求为条件,才愿意负责运用计画基金。



当然了,也只有在确实获利之下,这样的任性要求才可能被允许。



这么一想,不禁觉得世人之所以会购买ABS等商品,搞不好不是因为可获取名为利息的金钱利益,而其实是因为确实性。多数市场投资人都是只靠著自我投资能够顺利获利而受到公司雇用,或得以运用基金。



然而,谁也不知道市场明天会发生什么事,面对这样的对象,不安情绪无时无刻都会纠缠著你。



一旦你的预测错误,就会立刻被炒鱿鱼,投资界就是如此残酷。



所以,在投资界,「不会失败」这件事拥有惊人的价值。如同成功能够带来数不清的财富,微不足道的失败也会酿成失去一切的原因。



我轻轻叹了口气。



如果某人失败了,理所当然必须付出代价。



然而,可以的话,我祈求那个某人会是对毁灭没什么概念的人。这样的祈求是否太任性了?



开始投资ABS后,至少让我可以从不知道该不该投资ABS的烦恼中得到解脱。我埋首于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中,对于ABS一事也渐渐地看开了一些。



所以,在与伊果共进晚餐后经过约莫一个月的某天,我心中已做好某程度心理准备的这一天终于到临。在市场风平浪静地结束交易时间后的某天傍晚,华莱士博士突然来到办公室。



「状况如何啊?」



拄著拐杖而来的华莱士一坐上椅子,立刻这么问道。



办公室里没有装格调地设置会客空间,所以华莱士是坐在多准备的办公椅上。



「虽然市场还是一样闹哄哄的,但还是勉强支撑著。」



「是喔……啊!不用泡茶给我。」



马可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在柜子里翻找时,华莱士对著马可说道。



「我来的目的很单纯……」



说著,华莱士看向我的眼睛。



「你应该有听到我们公司基金的传言吧?」



在投资界,两间办公室只是隔著一道墙,处境却有著天堂和地狱之差的状况并不稀奇。我们公司的资金有余,尽管会有被谴责怠慢的时候,但还是维持著稳固的获利率,与客户之间也保持著良好的关系。



然而,华莱士原本就因为高龄而变得削瘦的脸庞显得更加削瘦,活像个幽魂。



「我确实耳闻到负面评价。」



「出现负面评价的原因总在于亏损,但世上不是所有亏损都是不好的。」



「我听说博士完全不对客户说明在做什么。」



有些基金确实不会多做说明。



不过,一直以来华莱士应该不是那样的作风才对。



所以,在与伊果用过餐,又听到华莱士不做说明的传言后,我感到相当意外。



「那是事实没错。」



华莱士说道。我保持视线看著华莱士,思考起某个可能性。老年性的认知功能障碍。



有些投资人会因为年纪大了,而忽视现实变得顽固。这些投资人都是拥有辉煌经历、身经百战的勇士们,但再辉煌的经历,面对老化的现实也会变得无力。



世上尽管有针对股价下跌的避险方法,却没有针对时光流逝的避险方法。



「我不觉得那是上策。」



「是吗?」



华莱士简短回了一句。



或许不要太刺激华莱士比较好。我挑选著话语时,华莱士抢先继续说:



「不过,我知道自己的弱点。」



「……你的意思是?」



「这次恐怕是我人生的最后战役。不对,不论是谁,只要有所察觉,想必这次都会是人生最后也是最大的战役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世上那些家伙说什么我的脑袋出现空洞,变成像乾巴巴的海绵。不过,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清楚。我跟那些相信有无限的时间和机会的年轻哞哞一族不同。对我而言,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次机会。我绝对、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来阻碍。」



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「应该让马可去叫玛莉亚小姐来」的念头。事实上,马可也做出想要那么做的举动。



不过,我以手势示意马可暂停动作,并对著华莱士说:



「所以,博士的意思是你没有在意气用事,而是在做投资?」



「没错。我不是在慢慢等死。我是在等待有个善始善终。」



悲观帝王的用字遣词夸大。



难道这样仍要坚持说华莱士没有精神错乱,也没有忽视现实?



华莱士究竟在从事什么投资?



「不是一般的卖空吗?」



我虽然这么发问,但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是一般的卖空。



一个让华莱士固执到这般程度,想必也赌上一切基金、全神贯注在当中的大案件,我敢说自己不可能毫无察觉。虽然我明显偏离了股市的主流,但正因为如此,才更有自信能够清楚看见股市的异常性。事实上,我也列出几家可能适合卖空的诈骗企业,也已经著手动作。



不过,那几家企业的规模都远不及阿法隆。如果想要有超越阿法隆的规模,恐怕只剩下一手掌控轨道电梯和月面基础建设的绿宝石工业而已。



华莱士直直注视著我。他面带苦闷的表情注视著我。



我感受到一种像刚开始进出市场的小毛头会有的固执。那种固执有别于喜欢到处吹嘘赚钱话题的哞哞一族,而是发现市场的秘密后,只想占为己有,并想著只有自己可以独得庞大利益而暗自窃笑。



不过,这般感受也带来一股怀念。我怀念起自己八年前只带著一台笔记型电脑,便深信自己可以成为足以左右世界的大富翁。说到那时的我,可真是无药可救的固执。不论发生任何事情,我都要贯彻自己的信念到底。那时候的我如果不那么执著,根本难以坚持下去。



华莱士肯定也是如此。



而华莱士的顽固程度,肯定比八年前的我多上好几倍。因为如果没有一颗到一旦做出决定,就绝对会坚持到底的强韧之心,根本当不了什么卖空派。



即使如此,华莱士还是来到这里找我。



世上总有光靠精神论并无法克服的现实面。若只是浏览股价快报内容来猜测价格如何上下浮动,是赚不到钱的。毕竟投资是正因为赌上了性命的一部分,甚至赌上了所有性命,才得以称为投资。



「我做的是……负利差。」



「唔!」



伊果的情报是准确的。说到负利差和正利差,姑且不论这两种做法在数学上的期望值是否相等,但在心理层面上可说完全不相等。



为什么不相等?只要把两者想像成一方是为了金榜题名而每天咬紧牙根用功读书,另一方则是垃圾食物吃个不停、成天好吃懒做,就会知道差别有多大了。用功读书是指每天支付保费,金榜题名则是钜额的报酬。相对地,垃圾食物吃个不停是指虽然拿不到大笔金额的报酬,但每天可拿到小额的利益。



多数人会往哪一方随波逐流,大家应该都有自知之明才对。



「是期权交易吗?」



「不是。」



「债券卖空吗?」



「不是。」



「……那是A──」



「别再追问了,我不想说出来。」



华莱士斩钉截铁地说道。



不仅如此,他还继续这么说:



「不过,我需要资金。我需要可以继续投资的资金。」



「……博士自知在提出无理要求吗?」



「我知道。不过,我担心这个投资会蔓延开来。等到蔓延开来,就太迟了。我需要更多的资金。我一定要有资金。足以让世界颠覆过来的投资回报正在等著我。」



华莱士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对著我说道。马可看不下去而打算去找玛莉亚来,但华莱士从椅子上站起身子,这么说:



「我会让出25%的基金权利。」



「什么!」



「相对地,我希望你提供一亿慕鲁。」



「愚──」



我险些脱口说出「愚蠢至极」四个字。



一个摇摇欲坠、出资人接二连三地撤除资金的基金,要以一亿慕鲁的价格售出25%的权利。



也就是说,华莱士认为他的基金具有四亿慕鲁的价值。想要吹嘘也该有个限度。就算把华莱士手边仍保有的资金整体加总起来,想必也不会超过这个金额。而且,万一投资失败,只拿得到大字写上「华莱士资本管理公司」的四分之一招牌碎片。一个弄得不好,说不定还必须以共同经营者的身分上法院,接受蒙受亏损的投资人追究谴责失败原因。



我们这种人没有任何可抵押的资产。说穿了,我们所从事的事业只拥有信用。



然而,我却坐在椅子上害怕得直打颤。华莱士的表情再认真不过了。华莱士的表情说出他笃信这样的条件并非对等交易,而是大大让步后的结论。



华莱士是来真的吗?还是这正是悲观帝王的本领?当初华莱士针对阿法隆累积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卖空部位时,世人应该也一样抱著这家伙的脑袋有问题的想法吧?结果呢?



华莱士可是悲观帝王啊!



「我无法想像可得到多少投资回报。概算起来随随便便就会超过一百倍。听好啊,一百倍喔!如果有了一亿慕鲁的一百倍,你就能够实现梦想了!」



华莱士口沫横飞地大声吆喝道。



明明如此,他却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。



那表情散发出悲壮的情感,哭诉著:「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懂我!」



华莱士肯定是理智的,而且再理智不过了。



正因为过于理智,所以缺乏了合理性。



他过度受到眼前的利益煽惑,不再是个冷静的投资人。



「拜托……我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……」



我抬头仰望华莱士,噤声不语。



宛如永恒的沉默瞬间降临。



我摇了摇头说:



「我不可能在不知道细节之下冒险。」



「……」



「博士,请你冷静下来。我不会不听他人的意见。听了博士的投资内容后,我也有可能提供协助。博士为什么不肯说呢?博士认为我一听到内容,就会擅自做起交易吗?」



华莱士看著我,点了点头。



他像个小孩子点点头说:



「对。那会是难以置信的庞大利益。你会那么做的。不……应该说任谁都会那么做的……这是……这是一生一次,不对,这是史上最大的……」



华莱士喃喃自语地说道,跟著忽然看向天花板。



「?」



不对!华莱士晕厥过去了!



「博士!」



我抱住身体往后倒的华莱士,对著马可大吼:



「马可,去叫医生来!还有玛莉亚小姐!」



「是、是!」



「博士!振作一点!博士!」



面对赌上钜额资金的战役时,即使是看见家人逝去也无动于衷的人,其神经也会被折磨得支离破碎。这样的战场是一个自我判断会受到冷酷评价的场所。你的努力、情感、祈求、执著、拘泥,甚至是乞求慈悲的哀号,都不会被人接受。



不过,在如此复杂且深远的场所,只需要做到两点。



第一点,不要亏损。



第二点,绝对不要忘记第一点原则。



「博士!」



听到马可的呼唤后,玛莉亚冲进办公室大声喊道,但她的声音也没有唤醒失去意识的华莱士。



根据家庭医生的说法,晕厥原因是因为过度疲劳以及营养失调。



华莱士并非脑中风等疾病发作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

玛莉亚在医院的大厅里意气消沉地看著眼前的热可可,那模样也像是随时有可能体力不支而倒地。



「就是对我,博士也一直不肯说出交易内容。」



「那完全就是博士的独断专行?」



「是的。」



据说一个人只要拥有三位赞同者,就能够承受多数的难关。如果赞同者增加到了七人,明明怎么看都是黑色的物体却有人说是白色的话,也会相信那个人的意见。



以人类的脑部构造来说,并不适合独自一人过活。



华莱士能够以悲观帝王的身分一路撑到这把年纪,相信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身拥有坚毅的精神,但玛莉亚的存在想必也带来相当大的支持力量。就连如此重要存在的玛莉亚,华莱士也没有透露交易内容,可见华莱士几乎是抱著如士兵准备上战场赴死的决心。



「不过,一开始我也觉得打击很大。我心想所长竟然连我也信任不了。我根本不可能把交易内容告诉任何人啊!」



「而且,我记得博士以前不太喜欢那种秘密的交易。」



「是的,所长还为自己能够排除市场的扭曲现象感到很骄傲。所长总会公开交易内容,也曾经因为过度公开而被认定有炒作之嫌,还接受过搜查。」



炒作之嫌是指利用散布股票传言,来操作股价的嫌疑。



「不过,所长不是失去理智。」



说著,玛莉亚从包包里掏出一封信。



华莱士不愧是生于地球的人,纸面上的字体流丽。



「这是所长写的备忘录,上面写著我对所有交易内容一概不知。」



「这是……」



「没错。这是为了避免万一交易失败,因为诈骗罪而遭到起诉时会连累到我。」



「诈骗……」



「其实我已经被所长的基金公司解雇了。所长为了避免责任被套在我身上,硬是那么做。」



我无言以对。投资基金会有蒙受钜额亏损的时候。当累积过高的亏损金额而被迫解散时,怒气冲天的出资人大吼大叫说是诈骗而闹上法院的例子并不罕见。



华莱士没有失去理智。



不过,惟独他的投资已经到了疯狂的境界。



「……在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做?」



「我会先和律师商量之后,再说服所长……不,事到紧要关头时,我会硬是解除交易。然后,解散基金。」



虽然令人悲伤,但这会是妥当的处理。



「虽然所长似乎把他私人帐户里的所有钱也都拿去当赌金,但我的帐户里多少还有储蓄。我打算回到地球过平静的日子。」



我无法一派轻松地附和一句:「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。」



面对败将,我说不出话来。



而且,未来我也不见得一定不会身处相同的处境。



「所长似乎到最后的最后,仍然被投资的恶魔缠住不放。」



玛莉亚抬起头坚强地露出笑容,眼角却渗著泪水。玛莉亚一直陪伴在悲观帝王的身边,她肯定原本也深信著这次也能够顺利度过难关。



我点头也不是,摇头也不是,只能够一直注视著玛莉亚。



「那么,我该走了,还是要趁伤口没有继续扩大之前赶快处理比较好。」



说罢,玛莉亚收起文件,站起身子。



「谢谢你。」



玛莉亚行了一个礼后,走出大厅。马可因为顾虑到玛莉亚的心情而刻意没有同席,他在医院门口和玛莉亚寒暄了几句。



热可可已经冷掉,玛莉亚一口也没喝。



「投资的恶魔啊……」



华莱士究竟被什么迷住了?



会跟ABS有关吗?



但是,调查ABS调查得越深入,变成越像是在证实其健全性的调查工作。ABS在风险和投资回报的关系上,确实有让我难以消化的部分,但最后我还是屈服了。毕竟ABS的完美一目瞭然。



这么一来,华莱士究竟看到了什么?如果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,那他究竟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?



这么心想后,我发觉整个事态简直就像灵异事件。不仅在地球,就连在宇宙空间执行作业的人们之间,也有很多人看过一见到就会让人瞬间发狂的不知名存在。



华莱士明显表现出害怕的情绪。他病态性地害怕泄漏了秘密,可见他笃信著有那么多的利益在等待他。他究竟看到了什么?



华莱士究竟看到什么能够让他不顾一切,如孩子般沉溺其中的钜额利益?



这让我感到极度怀念,我感觉到胸口被紧紧揪住的同时,脑中也浮现想要看一看是什么的念头。



「你在想什么蠢事……」



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后,我急忙甩了甩头。



华莱士的态度让我羡慕极了。那般和我这个「粗腿驴子」完全相反的耀眼态度让我就快睁不开眼睛。



不过,我身负责任。我有目的,也有信念。



我不能被诱惑。



我从大厅眺望牛顿市的欲望街道,发愣地喃喃低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