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崖山(2 / 2)




张世杰站在船楼上,听取着苏刘义之报告。狂风在海面上呼啸着,每当黑暗的水气被卷入涡流之时,便可看见元军的大船队所激起之白色浪涛不断地靠近。



“把剩下的水全部分给士兵们饮用。”



从张世杰的口气中,苏刘义明白了一切,于是大声地指示士兵们照办。甲板上刹时间排满了数百个桶子。虽然是存放已久的水,不过士兵们仍交替地大口喝着。在吞咽的声音之中,喝进去的水仿佛全都渗入了干渴的喉咙和胃里。



“把这些全部都喝光吧!只要战胜元军,我们就有新的水可以喝了。要是战到一半喉咙干了的话,也罢,我们就喝元兵的血!”



在下达了这个强系的命令之后,苏刘义便将自己手上喝干之茶碗砸上甲板摔了个粉碎。士气昂然的士兵们纷纷加以模仿,水上阵营中顿时充满了茶碗破碎之声音。



张世杰开口。



“苏将军,你去保护皇太后之座船吧!”



“什么?为何不命我担任先锋呢?”



“因为这个任务更重要,所以非得由你担当不可。去吧,就算是牺牲生命也务必要守护皇太后之安全。”



刘苏义接下命令之后,便率领着百名左右的直属士兵,朝着杨太后之座船移动。水上阵营的构造是以锁链将所有的巨船连结在一起,船与船之间并架有木板相通,因此徒步移动一点都不会不方便。简直就像是座海上的浮城一样。



被称之为帝舟的帝景座船位于水上阵营之最深处,四周包围着十几二十层有如铁壁般的军船严密守护。在遥远的铜锣声中,帝景用完早膳,正准备开始上午之课程。



“战事之指挥就交由张枢密负责,请皇上如往常般进行日课。”



陆秀夫说完之后,便召来了礼部侍郎邓光荐。这位老臣可谓是崖山行宫之中最为优秀的学者。



帝景恭敬地向老师一拜之后,《大学》之讲课就开始了。所谓《大学》是“四书五经”之一,内容主要是阐述修身、治国、平天下之基本道理。自宋代以后才特别受到重视。首先将四书合讶成本并撰写集注者为宋朝朱熹。此时朝廷有人认为“这个时期还讲述《大学》未免太拘泥于形式”。



但陆秀夫不以为然。他认为,正因为是非常时期,所以更是不能不讲究形式。如果一开始就可以不要形式,那么事到如今又何需拥立幼帝奉之为宋朝正朔呢?那难道不是应该守护之价值的根源所在吗?倘若是的话,那么就绝不能容许形式被简略或适切地对待。若是无法像一个正统朝廷般地予以坚守,就等于是屈服于元之武力,同时也是否定自己存在之意义。



当然,陆秀夫之坚持并不单纯是为了这样的道理而已。他对于帝景之为人、资质都抱持着高度的期待与感情。“如果健全地加以栽培的话,帝景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”,这是他心里的想法。就像是俗话所说的,望子成龙之心态吧。



战争已经开始。宋元两军之呐喊与军鼓之声响也从远近各处不断地传来。



划破黑色的海面留下了白色航迹,元军来到了水上阵营前。并非全军齐集。只有李恒所率领之八百余艘军船而已。李恒和张世杰一样,都是陆地上之骁雄。不论是骑兵战、攻城战,在各方面都拥有不败之威名。如果这场水上战亦大获全胜的话,那么屡战屡胜之声名绝对会更加响震。



看到勇往突进的元军船上,写着大大“李”字之军旗飘扬,张世杰的表情更严肃了。就如同元军惧于张世杰之名一样,宋军对于李恒之名也不敢轻忽。任由湿冷的风打在脸上,李恒一声令下——



“回回炮、预备。”



“是!”



“好,射击,别瞄歪了!”



李恒的手在空中,由上而下一挥。



仿佛在极近之处打雷了一样。



站在船楼之上的文天祥惊讶地默默凝视着战场。火焰和黑烟从元军之船首蹿出,朝着宋之水上阵营直奔而去,看起来就像是火龙在追赶着猎物一样。







崖山之战,可谓是世界战史之上首次使用火炮之海战。大败金军之“采石矶之战”,当时虽然也使用了名为“火枪”之武器,但是这回更用上了火药,并且能够发射出极具爆发力之炮弹。



宋之水上阵营一角发生爆炸,一瞬之间红光闪烁,接着便冒出了浓浓的白烟。在低沉的爆炸声中,船楼也随之碎裂四散。



同一时间里,因为炮弹并没有全数命中,海面土出现了好几道水柱,不过水上阵营看起来却整体都在摇晃着。光是被崩坏的船楼压在底下,就死伤了十几人以上之宋兵。



“突击!”



船楼上的李恒发下号令。在激烈的铜锣声中,元之军船正对着宋之水上阵营于海面疾行而来。



就在即将冲撞水上阵营的前一刻,元军军船忽然改变方向。仿佛要擦撞上水上阵营似的一边划着水,一边从船侧发射出豪雨般之弓箭、火箭与石弹。船上之宋兵,一中箭倒地。宋军接着亦不示弱地放弩,射出火箭。



当元军的第一波从海面上迅速撤离之后,第二波立刻杀到。这一次元军并没有在水土阵营之前转换方向,而是高速加以冲撞。在方兴与张达的号令之下,数百具弩一齐发射。弓箭化成了骤雨降落在元军身上,瞬时便将船上的元兵撂倒。毫不畏惧持续突进之元军军船,撞上了构成水上阵营之宋军的巨船船壁。巨船仅仅随着波浪摇晃了一阵而已,就连疑似损害之损害都没有。



手执白刀的元兵一边呐喊一边跃上了宋船。迎接着元兵的是一整片微微发亮之枪壁。在气势猛烈地朝着枪壁突进之下,被刺死的元兵行列喷着鲜血,跌落至己方的船上。



元军连续发动了三十回之攻击。而三十口尽为宋军击退。巨舶所连结而成之水上阵营屡攻不破,并且已经造成元军五千多人之死伤。不但如此,除了回回炮之外,其他武器对于水上阵营而言仿佛连刮伤都做不到。



在奇妙而悠扬的乐声之中,元军开始撤退。宋军将兵终于得以喘息。如果天气晴朗的话,此刻应该差不多是日正当中之时辰吧。



“元军打算回去休息片刻吃中餐了吧!”



“从黎明前一直战到现在。我们也都累了呢。稍微休息一下也好。”



就算宋军放松休息,也是人之常情吧。毕竟他们已经从黎明持续奋战到中午,既没休息也没进食地一直抵抗着元军顽强之渡状攻击。



“话说回来,我们的水上阵营还真是难攻不败呢!”



“我还在猜想元军不知会不会记不住教训地再次采用火攻,看来果真不敢再尝试了。”



“他们原本就是没有文字的野蛮人罢了。哪里懂什么叫做兵法呀!”



众人一阵哄笑,但是随即就嘶哑地咳嗽了起来。因为喉咙实在太干燥了。



笑声忽然中止,宋军士兵们疑惑地看向西方。黑暗的漩涡之中,出现了无数船影。影像迅速地扩大,不一会儿就占据了整个视野来到阵前。



“西方有敌!”



士兵们大声疾呼。



涨潮的时间在正午。同下个时间里,崖山周边之潮流走势也骤然一变。宛如急流般的海水声势汹涌地向水上阵营推进。张弘范之本军正乘着潮流之势蜂拥而来,而且军船数量比起李恒要多了数倍。



三门回回炮隆隆咆哮。一弹在海面上激起了又高又白之水柱,一弹将某艘宋船之船楼打得爆裂,另一弹则把连结军船之大锁炸得粉碎四散。木屑和人体在空中飞舞,鲜血化成了红雾撒落在宋兵头上。李恒船队也于同一时间折返,为再度发动攻击而急速前进。



元军就这样从东西两方,同时对水上阵营发动攻击。



以机动性而言,元军远胜宋军。乘着灰色波浪向前猛冲,一靠近宋之水上阵营,便立即弓箭火箭乱射。暗云之下,灰色的海面之中仿佛埋藏了数万支箭。宋兵虽举后防御,然而一面盾最多也只能抵挡三十根箭面己。一旦中了火箭燃烧起来,就只好丢弃不用。当宋兵顿失防备,中箭倒在甲板之时,才发现甲板亦早已插满弓箭,成了一片杂乱的箭林。



回回炮再次咆哮。在闪光及轰响之中,水上阵营之船楼被炮弹刮起,撕裂的部分人体拖着血的尾巴飞入了半空之中。水柱在海面上升起,二道、三道、四道。



水土阵营的各处都发生了震动。一次有数十艘的元船以船体冲撞,在船舷相交之同时元兵正趁势手持白刀蜂拥而上。肉搏战瞬时展开。水上阵营之外缘部分立刻充满了刀光剑影。置身于其中一个角落的正是文天祥之心腹杜浒。



杜浒挥舞着狼牙棒。这是一种棍棒之尖端膨大成球状,并且植入了无数钦刺之兵器。若是被它击中的话,立刻就头破血流。



“看仔细了!这就是大宋司农卿社浒之最后一战。”



社浒大喊之后、立即纵身于元军之中。狼牙棒一回旋,元兵之刀枪顿时闻声断裂向外飞散。血腥气味四处弥漫,断头断臂滚落在甲板之上。身体遭长枪贯穿的士兵,以手上的刀向对手脸部扔去,两者同时鲜血淋漓地翻滚倒地。此时回回炮再度穿破黑雾落下,将敌我双方之士兵下起轰上了天。甲板为之碎裂,士兵们在惨叫之中跌落船底。军船剧烈地摇动,锁链也吱吱嘎嘎地响着。紧接着在回回炮的轰然巨响之下,船腹被开了一个大洞,海水立刻灌了进来。军船开始倾斜。然而在倾斜的甲板上的厮杀却不曾间断。



杨亮节亦奋战不懈。虽然曾经被秀王赵兴榫批评为“将朝廷私己化”,但是身为武将的他却毫不怯懦。在激励过士兵之后,他也亲自挥舞着长枪与敌人交锋。或是戳刺,或是重击、烧、闪耀。火光在胄甲和刀剑反射下所展现出之异样美感,令观者无不为之战栗。



尽管如此,以铁锁连结在一起的船队并未一口气地全数烧光。阴冷的湿气抑制了火势,然面却也未强到足以消灭火焰之程度。在水龙与火龙之力量抗衡之下,火焰仿神水远都吐不尽一样。



从水上阵营之一角崩溃,火攻已然奏效。从形势看来,战况很明显的利于元军。在火焰和浓烟之中,元军不断以载着新手之船只靠近水上阵营,在猛射一波弓箭与火箭之后,接着便手执白刃拥上宋船。宋兵仍旧不断地予以回击,可是人数却已比早上少了很多。一名宋兵同时被三名元兵猛攻,从前后加以秋、刺、击倒。就算击毙一名元兵,马上又有新手出现将宋兵包围宋军并无可供交替之预备兵力存在。将兵们从黎明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努力奋战。不但没水,而且还伤痕累累,极为疲惫。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不断地战斗着。



一艘又一艘。宋之军船接二连三地落入元军手中。不过元军也并非毫无损伤。刀与刀、枪与枪、矛与矛之激战不断上演,甲板被两军所流之血浸成了红黑色且滑溜不已。



身负十余处创伤倒卧在血池之中的宋兵,出其不意地亮出兵刀将元兵之小腿砍断。看见同伴衷嚎地横倒在地,其他的元兵发出怒吼,挥刀将宋兵砍成了肉酱。回回炮之炮弹爆裂,火箭倾盆而来。在火、烟以及轰然巨响之中,血流得更多了。受伤之士兵跌落海面,尸体被甲板掩埋。铁锁被轰碎,向外海飘流而去之军船在烈火的包围之下转着圈圈。死战仍旧持续,不知何时才会结束。厚厚的黑云之上,太阳应该早已经落入西方了吧。



“说实在话,我本来以为可以胜得稍微轻松一点的,谁知道这些人竟然拼命到这个地步。”



猛将李恒叹息道。



“若是杭州临安府不投降,而是在文天祥及张世杰的指挥之下抵抗的话,我们可就要不寒而栗了。当时伯颜丞相将文天祥监禁起来的决定是正确的。”



李悍绝不是个会轻判情势的人。惟有这一天的决战,他判断宋军将兵会大举崩溃而投降,差不多过午之后就能够了结战事。实在是错估得相当离谱。倘若他仍已没有占领宋军水源的话,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?



张弘范之子张珪亦在船楼之上眺望着眼前这片水深火热之战场,他忍不住屏息惊异。



论兵力论阵形,元军从一开始就占有压倒性之优势。不但如此,宋军还因为断水而导致将兵们都极度衰弱,况且元军还拥有强力之新武器回回炮。尽管如此,从黎明战到了黄昏,元军却依然无法高唱胜利之凯歌。



“剩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。我军一定会胜利的。”



胜利的自信虽然并未动摇,但是张珪心中忍不住产生疑问。



“可是,究竟是什么因素驱使着他们如此地奋战到底呢?放下武器投降的话,不但生命得以保全,就连水要喝多少就有多少呀!”



张珪直盯着文天祥。文天祥和张珪并立在船楼之上,在冷雾和寒风之中,像座雕像般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水上阵营之火势。直到察觉张珪之视线,他才转过头去开口说话。



“这点公瑞阁下是不会明白的。”



文天祥的语调之中并无自豪,而是充满着沉痛的回响。自水上阵营冒出火和烟的那一刻开始,文天祥就有了宋军败亡,再也没有致胜的机会之觉悟。



“公瑞阁下到目前为止几乎一路常胜。您自身是,元军全体亦是。理所当然,自会认为战争之目的就是为了胜利。”



文天祥之话令张珪更加困惑。虽然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,但他从未体验过人生辛酸,亡国之悲恸更是超乎想像之外。



“文丞相,容我重覆您刚说的话。战争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吗?倘若胜利并非目的所在,那么究竟是为何而战?这点我不懂。”



一口气将话说完,张珪保持缄默地等待对方之回答。



“也对……究竟是为何而战哪!”



文天祥喃喃自语。他终究无法和张世杰及陆秀夫一起并肩奋战直到最后。然而他感觉自己和他们的心情,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至少在某个部分是相同的。







这是发生在一瞬间之事。



一艘宋军军船起了变化。没有燃烧;也没有爆炸。只是桅穑倒了下来。桅樯就是桅杆。桅杆吱吱嘎嘎地倒在甲板之上,接着又摔了起来落入海面。



宋军与元军同时发出声音。宋军是悲叹,元军是欢呼。宋军船桅倒塌所代表的意义,就是该船已经遭到元军压制,或是受到实力之吞制,再不然就是因为力竭而投降敌人。



“翟国秀、刘俊二将降敌。”



听到张达所传来之凶报,张世杰无言地怒视前方。宋船之船桅在他的视野之中接二连三地倒塌。后方传来了异样之声响,张世杰感受到背后之热气。一艘己方军船在极近之处燃烧起来。前方吹来冷湿的海风,张世杰的心被无声地撕裂。



“把锁砍断!”



收到张世杰之命令,在他身边的部将李阳,立刻以干枯的喉咙强行大声传令:“把锁砍断!”命令立刻受到执行。士兵们挥起斧头将锁链砍断。船帆迎风鼓起,张世杰之船首划破了黑暗的浪潮前进。顷刻之间,三十艘左右之军船才起而仿效,脱离了水上阵营。为了阻止宋船离开,一艘元船猛烈地挡在前方。接着是一阵激烈的冲撞。



受到冲角撞击的元船,在沈重的闷响之中向左右断裂。就在下瞬之间,巨大的船体向两端倾斜,海水伴随着浪涛之声涌入,元兵还来不及逃逸就被卷入了黑暗的波浪之中。



“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吧。或许自己应该主动出击将元军击溃才对……”



悔恨之念有如一把无形利刃,割裂了张世杰的心。他一直笃信如铁壁般的水上阵营是最佳战法,并且拼命地死守至此。或许像上次在海上击溃刘深船队一样,让船只自由地航行,以冲角撞碎元船会是个更好的方法吧。



“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


在他低声呢喃之同时,军船受到了微力撞击。这是元之军船为了阻止张世杰脱逃而以船身进行抵挡。似乎完全没料到张世杰就在船上,元军纷纷跳上宋船。手持长枪立于最前列的就是张弘正。李阳双腿又开地站在元军之前,挥枪迎战。



“亡宋余灰,真的那么想死吗?”



“冷笑之余,张弘正猛然一刺。进攻之气势、防守之巧妙,张弘正之精湛枪术是李阳所及不上的。勉强交锋了七八回合,张弘正之枪在火焰的反射之下闪耀出七彩光芒,下一刻便贯穿了李阳的喉咙。李阳口中和伤处同时喷出鲜血倒卧在甲板之上。



在胜利夸耀的表情之下,张弘正将占满鲜血的枪尖刺向了张世杰,并大声一喝。



“小子,稍微适应战场了吧!”



同一时间,张世杰之大剑在呼啸之下拂开了张弘正之枪。这是张弘正毕生之中从未遭遇过之猛击。



态势完全崩溃的张弘正,跪倒在甲板上。毫不留情的第二击继续攻来,张弘正手上的枪瞬时被打飞了出去。在后退之际,张弘正颠倒在地。张世杰的剑正要从他的头上落上。就在此时。



“别杀我叔叔!”



张珪一跃上前。他总算取得父亲之许可,加入了战斗行列。他的枪如闪雷般刺向了张世杰之喉咙。就在快要击中之时,张世杰忽然侧开了上半身令枪尖落空,大剑也同时斜斜地向一挥出。张珪之枪立刻断成两截,墀在他手中的仅剩下枪柄而已。



张珪跳向后方,勉勉强强地避过了接下来之一击。终于站起身来的张弘正大叫:



“快退,你挡不了的。”



并且将腰上之配剑掷向张世杰。张世杰将其剑拂开之同时,张弘正也抓着侄子手腕,好不容易跳回到自己船上。



“我想起来了。他就是张世杰。”



年少之时曾经见过面。当张弘正战栗地站到侄子身旁之时,张世杰之军船早已消失在夜色及黑雾弥漫之彼方了。



同一时间,杨太后之座船也遭到元军之包围攻击。接连三度将敌人斩杀击退的苏刘义,踩在满地鲜血的滑溜甲板之上,抓起了被大刀压制住的元军士官的领子,凶狠地逼问道:



“喂,你知道蒲寿庚那家伙在哪里吗?”



“蒲寿庚…”



“就是泉州的那个蒲嘉庚呀。那家伙没来参加这场战争吗?”



“泉州之船队是在,但是薄寿庚本人却留在泉州不动。听说他因为害怕遭到暗杀,所以连家门都不敢踏出一步。怎么可能来到战场之上呢?”



“啧,这样啊?真是可惜。”



苏刘义一面咋舌,一面抬脚将元军士官踢起。这名士官就这么惨叫着从船侧跌落至海上。



不久之后,被敌人溅得满身是血的苏刘义来到了杨太后之面前。



“太后娘娘,臣特来请命,希望娘娘同意臣将锁链斩断移动船只,以便摆脱敌人攻击。”



杨太后大吃一惊。



“那皇上呢?皇上现在平安无事吗?”



“皇上那边有陆丞相陪伴着,暂时应该不用担心。臣奉张枢密之命,前来保护太后娘娘。”



“那就这么办吧。全都依照苏将军您的意思。”



杨太后不论在文官武将或是宫女宦官之中,都拥有极高之评价。她从不因权势而骄纵,和臣下说话的时候甚至还使用敬请。不但非常疼爱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帝景,对于宫女和宦官们也相当体恤。宫女和宦官们大多为了感念这位娘娘之恩泽,因此几经流亡逃难都还是没有离开。



杨太后之座船在苏刘义的指挥之下,迅速地砍断锁链,乘着夜风脱离了水上阵营。



在冷湿的风中以及黑暗的云层之下,水上阵营仍然持续燃烧,到处都笼罩在一片刀枪之撞击声与人血之腥气味当中。位于水上阵营最中央之“帝舟”完全没有动静。陆秀夫虽然亦有“水土阵营恐怕已经抵挡不了”之想法,并考虑将锁链切断脱逃。然而难攻不败的坚强阵势却造成了反效果。周围之军船一一燃烧起来并且挡住了帝舟之去路,令帝舟根本动弹不得。



胄甲被敌人之血染得通红的俞如珪来到陆秀夫之身旁。这位老人平日看起来相当温和,但是却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勇猛一面。所有想越入帝舟的元兵,全都在他的长枪舞动之下被一一击退。陆秀夫以过分冷静之态度开口。



“国舅,你能否再阻挡敌军片刻?”



“遵命。”



除此之外,两人再无交谈,亦无发问。一个朝着船舱之外,另一个则步入室内。讲课忽然被打断,帝宫宫女和宦官们随即将帝景包围在中央。陆秀夫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。



“启禀皇上。”



听到这话,大惊失色的是邓光远,年幼的帝景仅仅将聪慧之双眼转向了陆秀夫。



“臣力有未这,让国事沦落军止。元之贼兵即将迫近皇上宝座,脱逃之事恐怕已经不可能。”



周围的宫女和宦官发出惊叫。帝景则无育地凝视着陆秀夫。



“皇上虽然年幼,但毕竟身为天子。天子须重视名誉更甚性命。臣虽不忍提及!但尚请皇上觉悟。”



数名宫女失神倒地。船舱之墙壁发出了奇怪声响。那是元军施放之箭矢刺中船壁的声音。帝景仍然凝视着陆秀夫,但是白嫩娇小的脸颊上却出现了微笑。



“就依你所言吧!”



倘若帝景在此时哭闹地大叫道“不、我不想死”,情势或许会有不同的发展吧。然而帝景却坚强得令宫女和宦官们心痛。陆秀夫深深一拜,暂时从御前退下。他先回到船舱之中,与同船之妻子告别。



“我陆秀夫乃大宋之丞相。既然身为丞相,就必须在亡国之时以身殉节。”



陆秀夫一开口,他的妻子立刻从丈夫郑重的陈述之中明白了他的真意,并且充满理解地回望着地,脸上同时浮现微笑。那微笑和帝景一样,都深深地刺痛着陆秀夫的心。



“自从你叙任丞相以来,我就已经对今日之事有所觉悟。你安心地去尽完身为丞相之最后责任吧,妾身会先前一步,请不必担心。”



“抱歉。我马上就会跟着你们一起走!”



陆秀夫抱起自己的幼子,随着妻子来到船边。狂风咆哮,高高飞舞之水沫溅湿了妻子的脸颊。然而眼中的潮湿却并非水沫所为,她从丈夫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住。



“那妾身先走了。”



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之言。陆秀夫紧闭双眼。当他再次张开眼睛之时,一切想法都已了然于胸。他踩着坚定的步伐回到帝景面前。



“皇上久等了。接下来臣会一直陪伴着皇上。皇上准备好了吗?”



“我知道了。我该怎么做呢?”



帝景的眼神透露着对陆秀夫之完全信赖。人称沉着刚毅的陆秀夫虽然极力忍住眼泪,可是却无法抑制声音里的颤抖。



“首先请面向北方。向祖先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御灵叩拜。接着再向父皇度宗皇帝及兄皇端宗皇帝之卸灵叩拜。对,这样就可以了。皇上做得非常好。再来请皇上攀住臣的后背。”



帝景天真地倚在陆秀夫的背上,两只小手环往了他的肩膀,陆秀夫准备了两条带子。一条缠绕在腰上将帝景和自己绑在一起,另一条则绑住了自己的脚踝和铁锚。



“那么我们就出发了。”



在说话的同时,陆秀夫先将沈重的锚抛入海里。



“啊、鸟……”



年幼的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而说出的话,被冷冷的海风吹散。幼小的身体在陆秀夫的背负之下子空中飞舞,接着便落入了波涛汹涌的黑暗海面。



大宋最后之天子享年九岁。大宋最后之丞相享年四十四岁。



帝舟的甲板之上出现了一副奇妙之光景。竹编之轻巧鸟笼翻滚至甲板之上。帝景所饲养之白雉在笼子里面激烈地拍打着翅膀,不光是两脚,连全身上下都激动不已。共鸣叫之声为风雨、刀枪互击以及人的叫喊等等嘈杂声音所掩盖,因此完全没有人注意到。一个宦官察觉到这幅景像,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此时笼子已经滚到甲板边缘,接着便飞入空中,一路地旋转着跌落海面。这只小鸟大概是追随着年幼主人而去了吧。



“呜乎,祥兴二年乙卯春二月甲申之日。今为何日啊?大宋三百二十年之天下,一朝亡矢。”



《通俗宋元军谈》之中如此记述。宋朝最后之天子并非暴虐骄奢之无道昏君,而是不该背负亡国责任之小童。不论是当时之人或是后世之人,无不格外感到悲恸衷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