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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幕(2 / 2)




伊弗保持笑容闭上了嘴。



我明白那是要我继续的意思,便深呼吸后说:



「我在过去的旅途上,了解到人民绝不是憎恨教会,也不是认为教会没有存在的必要。在这样的状况下,如果我以黎明枢机的名义,告发贪心商人欺骗大教堂,想靠走私赚大钱,您觉得会发生什么事?人民一定会站在大教堂那边吧。另外,只要王国也想避免与教会的关系急剧恶化,进而避免战争,也会借这个机会替教会撑腰,惩罚不肖商人。」



如此一来伊弗他们别说走私,还可能因为谋反罪吊死街头。



我们当然不想做得这么绝,只是希望在威吓之后,请她劝大教堂的人和夏珑他们谈一谈而已,并要求贸易商公会减缓对征税员的阻碍。



这样战争的乌云就会远去,夏珑那边和大主教他们的问题将以某种形式平安解决吧。



当然,对于期盼战争的伊弗他们来说,这想必是吃亏的事,但总比走私被告发而遭处死来得好多了。



伊弗他们计划的芽,在克拉克说出实情时就已经溃散。



再来就等伊弗表示收手了。



「那好吧。」



赢了。



就在我满心激昂,准备说出交换条件时——



「你想去告发的话,那就去吧。」



原以为又前进了一阶,结果踏下去什么也没有。



如此近似晕眩的漂浮感扰乱了我的思绪。



「告发也无所谓。真是的,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,吓死我了。」



伊弗扭身拿起阳台桌上的玻璃瓶,喝里头的酒。



我不懂她的意思,愣在原处。



「伊弗、小姐?」



「做什么?」



在这时候不知该怎么回答,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吧。要是她拿出匕首威胁我,打得浑身是血,我还不觉得意外。我想都没想过伊弗会是这种反应。



「我,那个……」



「不是要告发吗?去呀,没关系。」



要我别去,我还能懂。伊弗的从容是从何而来?我开始怀疑自己有所遗漏而焦虑。



她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了,却还是若无其事,会是在唬我吗?



该不会是根本不想让我活着离开吧。我看看缪里,而缪里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


「啊,这样啊。你们以为我计划被毁就会恼羞成怒,又哭又叫是吧?然后趁这个时候跟我谈条件吗?」



她猜得太准,让我身体跟脑袋都僵了。



「有什么好生气的,我还有其他赚钱的方法。」



伊弗耸耸肩,抠抠卡在牙缝里的肉干屑,弹出阳台。



「而且由你来告发的话,反而还比较好呢。既然要告,我就顺便把亚戈他们在这里干过多少肮脏勾当都整捆告诉你吧?你把事情弄得愈大,我就愈好赚,你们自己也方便吧?」



伊弗究竟在说些什么?我错看伊弗的哪里了?



见我无言以对,伊弗露出真切的温柔笑容。



「呵呵,你迷茫的样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。」



只是退了半步,就有倒回孩提时代的感觉。什么都好,我得说点话来反击。



「为什么?为什么您……」



她的冷笑多了点悲哀。



「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怕告发,还是我为什么要背叛亚戈他们?」



沉默,代表两者皆是。



「不怕告发,是因为有人会救我。而且背叛亚戈他们的不是我,他们的上司已经准备把他们处理掉了。」



谜团愈说愈多。



我这德性让伊弗看得轻叹一声,对愚钝徒弟讲解似的说:



「我们的计划,是王国与南方之间的大规模走私,这不可能是只靠劳兹本的分行就处理得来的吧?当然,他们需要事先知会本国总行的高层,可是坐在总行椅子上的全是真正的商人。走私这么危险的事,没保险怎么行。」



真正的商人这字眼,给我不好的预感。



想到巢居深院之中的魑魅魍魉。



略寒的海风吹动伊弗柔软的头发。



「这些真正的商人,拜托我在走私计划失败的时候执行第二契约,告发亚戈他们。也就是说,要在远离本国,难以监控的这个城市,把干了太多坏事的商人一网打尽。你这阵子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吧?」



她是说迪萨列夫的事。



在迪萨列夫,有群德堡商行的商人为中饱私囊,长期盗卖大教堂的宝藏。希尔德等德堡商行的干部当然不会认同这种行为。



然而天天监视隔一道海峡的遥远城镇发生的事,实质上是不可能的,所以这种事层出不穷。



那么在专司大规模远地贸易的大商行中,情况会是如何呢。



「清理门户这种事,需要费一点功夫。像王国和教会这种大势力之间的冲突,就是绝佳的机会。就像……石磨愈大,一次能磨碎的东西就愈多。」



伊弗的手转石磨似的绕圈。将被这口石磨磨碎的不是麦榖或葡萄,而是怎么煎怎么煮也不能吃的商人。



此时的伊弗,仿佛就是在地狱鞭笞罪人,长了山羊角的恶魔。



「走私很赚,可是风险极高。另一方面,清理这些不听话的部下虽然没钱可赚,真正的商人却能因此确保日后的安全。因为会想在远地累积力量的部下,迟早会拿着武器回来反咬主人。」



商人连自己人都要猜疑,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。



不只是商人,海兰也要提防克里凡多王子这样的危险因素。



世上大部分的事,都与这样的恶意比邻。



「所以呢,真正的商人要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,也就是当他们的跑腿。当然,到处卑躬屈膝陪笑脸,也让我立于不管哪边的契约成功了都能大赚一笔的不败之地。」



怎么会是跑腿呢。



没料想到她是这么可怕的人物,让我嘴里随她的笑容发苦。将光芒探入黑暗深渊里,却发现更深的黑暗。



「说吧,你们绞尽脑汁,想出用告发威胁我这一招,是要我做什么呢?」



伊弗说得像个对答案的教会法学者。



「很难想象你会跟我讨封口费。你们自认是正义与信仰之师嘛……」



舔舐般的视线令人发毛。



「既然你说你知道了大教堂那的事,照你的个性来看,可能只是正义感作祟,要我别做坏事,但这样也太差劲了。多半是要我替互相僵持不下的大教堂和征税员搭一条桥吧?私底下和解,是还有点机会。大教堂那些人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征税员都是他们的孩子,征税员都是外地人,不太会计较一般的面子问题。嗯,你的选择差不多就是这样。」



我和海兰,以及夏珑的动机都非常明确,伊弗对夏珑他们的事有所掌握也是当然。况且,我们很守规矩。



一步一步慢慢想,要导出这个结论并不难。



伊弗的可怕之处,在于她只需要一瞬间。



不管我怎么跑,都能像我从来没跑过似的霎时追上,根本是森林里的狼。



「好啦,你的牌都打完了吗?」



伊弗一个拍手说道:



「攻守要逆转喽,黎明枢机阁下。」



由后追来的狼张开了嘴。



「你要去告发我们走私就请便,不去也没关系。要是不去,我们就要去谈怎么赚钱了。或许你已经猜到,我们要用送进征税员公会的卧底攻击大教堂,给教会开战的名目,再跟不得不确保物资的王国谈走私怎么算。无论海兰殿下再怎么不愿意,国王也不会拒绝。」



伊弗玩弄猎物般在腿上咬一口就退开。



「要告发当然无所谓。等我见证亚戈他们因为合议谋害教会而送上火刑台以后,就会回到南方跟那边真正的商人举杯庆功。当然教会在那之后会特别注意走私的可能,谁也不会愿意帮助王国,更别说是钱途被断的我了。到时候教会无疑会认为战况有利,而你们——」



伊弗·波伦的狼牙抵在我咽喉上。



「就要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应战了。」



威胁这种事,要在对方没有退路时才有用。



告发走私逼不死伊弗,反而会让她赚得更多。



被逼死的反而是我们。



「来,随便你选,我给你自由选择的机会。就当是你在黄金羊齿亭躲过我项圈的奖励。」



伊弗视线移到缪里身上。



即使受到敌意的投射,缪里也只能忿恨地抿歪了嘴。她知道道理全都是站在伊弗那边吧。



「我承认这是个困难的选择,我也不想面对这种事。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,我会万分谨慎地做好事前的准备。那么你——」



伊弗的视线再度转向我。



「到底有没有仔细推敲过自己要做的每件事呢?」



我无从辩驳,也没有任何指标帮助我作选择。



伊弗给我的两个选项都不是最好,两边都会带来不幸,只有哪边比较糟的问题,且无疑会大幅影响王国的未来。



在我不知所措时,伊弗向我前进一步。动作是那么自然无邪,连缪里都反应不及。



一晃眼,就被她抱住了。



「寇尔,可以全部交给我吗?」



那是既如絮语又像哄劝,甚至能说是请求的语调。



「你不适合做这种事,我看得都替你难过了。可是这并不表示你差劲,就像黄金和宝石的差别一样,你的痛苦只是来自你在不适合的地方战斗而已。」



缪里说过,如果我像鲁华那样,就不是她的大哥哥了。伊弗慈母似的在我耳边低语:



「你还可以选择拿我作后盾。从前的神学家,也都为了更接近神而拿我们商人作后盾呢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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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如同她抱上来那么突然般,她又突然松手远离,并对缪里得意地笑。大概是看出缪里就快受不了了吧。



「我就给你两天时间,你尽管苦恼吧。这很有助于成长。」



我完全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在演戏,不管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张温柔的笑容。



「好,话说完了。」



伊弗用桌上的玻璃杯敲敲瓮,举伞少女便进房来。



「送客。」



少女恭敬行礼,以手势叫来护卫。



就算是我,也知道赖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。



伊弗实在太深不可测。



「大哥哥。」



然而和克拉克那时不同,缪里没有放弃最后的选项,仍注视着露出獠牙,用武力逼伊弗就范的路。



即使能击败护卫,我也不认为伊弗是会屈服于武力的人。她胆子没小到见到獠牙就会害怕,我也没有刑求她的胆。



我对缪里摇摇头,她极其不甘地放开了麦谷袋。



情况和克拉克那时相反,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角色互补吧。但现在我只能牵起缪里的手,离开房间。



伊弗没再对我说任何一句话。



走出了从前用来装卸、估量麦榖的建筑后,我以白日见鬼般的恍惚脚步走在路上。



骑马来接我们的海兰,一眼就看出我搞砸了。



但她也无法预测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。



「难道她是圣经上的恶魔那类吗?」



马背上,手握缰绳的海兰望着伊弗的方向喃喃地说。



就算伊弗给我的这两天变成一个月,我也知道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。就算苦恼到最后一刻,无论怎么选都是激烈的后悔和痛苦。



若说伊弗只给我短短两天是让我早点脱离苦海,我也不意外。



「有句话我要先告诉你,你一点错也没有。」



当天空渐红,街上的人吁着气踏上归途时,海兰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马背上。



「如果是我单打独斗,现在恐怕什么阴谋都没发现,就像山洪里的树叶一样不知被冲到哪去了。」



海兰背后同样骑马的骑士,从仆从手中接过火把。



「你们已经查到阴谋的所在,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。要死两个人还是三个人这种决定,是我们俗人贵族的义务。我会选最少人牺牲的那一边。」



从伊弗那里回到海兰的宅邸后,我们对如何善后作了番讨论。到头来还是找不到方法避开眼前这两个选项,顶多只能确定既然制不了伊弗,至少别惹她生气。



在教会广布教诲以前,人们对于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和疾病就只能尽可能下跪乞求情况好转。伊弗就是这种阶层的人。



最后海兰将这个痛苦的抉择归为王室的问题,上马准备要向国王报告。她以指挥官身份所作的这个判断,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我的安慰。我是当事人,原本应该同去呈报,她却要我在屋里待着。



面对我的抗议,海兰是这么说的。



——你是我很重要的棋子,让你跟我一起向国王报告坏消息,会平白折损你的价值。



她说得非常冷静,不像有假,但她无疑是要我别碰这个痛苦的抉择。



「汉斯,麻烦你看家了。」



「小的遵命。」



「你们,打起精神。好久没夜行军了,别跟我说在城里待太久,身体都变钝喽。」



海兰爽朗地这么说,策马启程。马蹄踏震地面,转眼便已远去。即使再也看不见,我也久久挪不动双腿,只能望着她的去向。看家的汉斯体贴地说:



「请回房吧,这时节夜里还很冷。」



我是很想干脆就彻夜守在这里等海兰归来,但我也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,况且缪里也会跟着我留下。



跟着汉斯返回屋内后,我回望关上的门,不禁叹息。



「请问要用餐吗?」



差点就忘了有缪里在而拒绝。



「一点点就好。能麻烦您送到房里来吗?」



「谨遵吩咐。」



在餐厅会麻烦到佣人,只有我跟缪里两个在那么大的地方吃饭,我也不觉得自己吞得下去。房间不只能放松,把我的份全给缪里也不会有人说话。



这么想着回到房间后,缪里马上开口。



「大哥哥。」



「……什么事?」



我在床铺角落坐下,缪里坐到我身旁。



「我在纽希拉吵架从来没输过。」



她突然这么说。



「不过我怎么也不会认为自己比来过纽希拉的每个人都厉害。」



在纽希拉,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王公贵族来访,经过精挑细选的护卫会在这长途旅程中保护他们的安危。



而我们的旅馆里,有这些护卫联手也无法战胜的人物。



但我还是立刻听懂了缪里的意思。



「期盼一切顺利,就跟期盼成神是一样的吧。」



缪里的母亲赫萝,也曾经被人奉为神祇长年崇拜。



无奈这样的赫萝也无法违逆世界的洪流,隐约有种厌世的氛围。明明外观除了发色全都和缪里一样,看起来成熟世故得多也是这个缘故。



而我想缪里偏偏就是没注意到这点。有好也有坏吧。



「想不到我也有被你要求谦虚的一天……哥哥我好高兴喔。」



我无力地笑着这么说,泪汪汪的缪里拍拍耳朵尾巴,要用头撞我似的扑过来。



「谁赢得了那种人啊。她到底是怎样啊……」



她的脸在我肩上猛蹭不是因为哭泣,而是想抹去伊弗的味道吧。



「可是——」



缪里停下动作说:



「她做了那么坏的事,我还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敌人。」



她真的是个聪明的女孩。



「我觉得伊弗小姐……就像风雨那种东西一样。虽然风雨有时会造成灾害,我们拿它没办法,但有时也会帮助我们这样。」



在黄金面前,伊弗对任何事物都一律平等。



没有其他想法,就只有残酷的公平。



「……臭鸡他们会怎么样啊?」



缪里的问题,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大地上渺小无力的一粒沙。



「如果选择通知大教堂走私的事,我们大概会有机会和大教堂里面的大主教他们商量。商人背叛以后,他们在劳兹本就孤立无援,应该会设法改善状况,死马也要当活马医,说不定会愿意听我们说话。」



「嗯。」



「但是,没人晓得他们会不会因此真心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忏悔,和夏珑小姐他们和解。」



他们都是非常世故的人,假装忏悔打发我们回去以后就换了张脸,也不足为奇。



我不知道夏珑他们会上当,还是会宁愿相信事实就是那样。



「而且伊弗小姐也说了,如果我们选这条路,王国很可能就要在没有商人帮助的状况下应战。王国不会把命运赌在双方和解那么微小的可能上。」



要不是伊弗准备了走私曝光也能全身而退的方法,这真的是足以威胁她。



终究是准备周到的人赢了。



「这么一来,势必得选择隐瞒走私这边……但就现况而言一样会开战。大教堂的人会逃到大陆去,以免变成人质吧。」



夏珑他们或许还能保留征税权,但他们愤怒的对象已经不在了。



最后留在这里,困在仇恨的陷阱里出不来。



缪里不知是在细细思量我对海兰反复说明的事,还是不愿相信明摆在我们眼前的结果,只是沉默不语。



一会儿后扭身问:



「……那大哥哥你呢?」



转过头去,见到缪里面朝前方垂着眼,没有看我。



「我吗?我的话,已经什么都……」



缪里摇头打断。



「不是啦,我说得是更远以后。」



她这才往我看来。



「大哥哥要走的这条路上,以后还会有很多那种狐狸嘛。」



缪里和我不同,是能够闻一知十的孩子。



若问她天有多高地有多广,答案一定比我更接近事实。



「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人想来利用你吧。那只狐狸虽然公平得很坏,但应该还有很多真的很坏,根本就不管公平的人吧。」



只要想象一个满怀恶意的伊弗·波伦,就能完全明白缪里的意思。



「就算隐藏身份来行动,大哥哥你有自信在那个金毛出事的时候不去用那个名字吗?」



缪里的聪明之处,不是在于随时能歪理连篇的鬼脑筋,也不是能让人接受她绝妙任性的说服力,而是能在深林之中忽而止步,将思绪送到常人所看不透的远处。



「……牧羊犬比羊更了解羊的去向呢。」



我的低语让缪里表情一愣。



「大哥哥大笨蛋!我是狼耶!」



「对、对不起,那是圣经里的话啦,不要生气。」



缪里表情更呕地转向一边。



思虑不周。像这里就能看出我的瞻前不顾后。



「……你也觉得我不适合吗?」



适合,不适合。



缪里对我做出嫌恶的脸,耸耸肩说:



「你是不适合没错啦,不过就算回纽希拉,你也一定只会用什么也不在意的表情装没事。」



一路旅行下来,缪里愈来愈伶牙俐齿。



「而且……我想看大哥哥对抗教会的样子。」



「咦。」



感觉有点意外。



「因为那样根本是废物嘛。我不想看到大哥哥输在这种地方,拖着脚回去的样子。」



「说话不可以这么难听。」



我一叮嘱,她就用头锤抗议。



不过,我还以为她一定会要我放弃呢。



「臭鸡那边,我还是看不下去。因为那样……」



缪里的红眼睛看得我有点慌。



抿住嘴的她眼里漾着泪水。



「对我来说,那就像是被你抛弃一样嘛。」



看着缪里快哭的脸,我为自己的不察感到惭愧。缪里不只是同情夏珑,还设身处地替她想。我这才察觉到她要我对抗教会的真正理由。



我的梦想,是成为圣职人员。



但至少在对抗教会的期间,我无法成为圣职人员,且结果也可能让我永远失去这个机会。届时缪里害怕的恶梦就不会实现。



对缪里解释相恋以后单方面的舍弃,和为了加入圣职而告别俗世是两回事也没有用吧。对留下来的人来说,两边都一样。



然而除了解释以外,我又该说什么呢。我心中没有答案。



「所以……我……」



缪里的话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。说到一半,她调皮地用垂在床边的脚勾住我的脚。



「我觉得你站在那个坏狐狸的肩膀上也没关系。」



「……伊弗小姐肩膀上?」



「嗯。虽然她应该是跟娘一样可怕的大坏蛋,当同伴的时候还是很可靠。可以给大哥哥厚厚黑云一样,我所没有的力量喔。」



那种黑云,人们称之为权力或阴谋。



「比如你认真跟她说你想打垮教会,她一定会舔着嘴巴,把打垮教会以后能拿到的宝箱放到天平上,能赚多少就帮你多少。」



「我也不是想打垮教会啦……」



我倒是能想象伊弗认真动脑的画面。



「不过感觉会很可怕就是了。我不认为她会配合大哥哥纤细的心灵来策画。」



缪里的表情就像在说只有我会那么啰嗦。



有种好像同意又不太能同意,难以言表的感觉。



「可是臭鸡说的也是事实吧。」



这时缪里改变语气说:



「我也觉得比起修好教会,不如拆掉比较快。以后再重建就好。」



缪里不爱听神的教诲,是因为不感兴趣。随着了解教会藏污纳垢,也开始对教会产生积极的厌恶也说不定。



「没错。大哥哥,不要再跟人家硬碰硬,干脆建立一个你喜欢的教会怎么样?」



那种东西不是说建就建得出来,但我想缪里也不是胡言乱语。



「我现在不是在讲坏狐狸的肩膀,是讲金毛说的那个喔?我觉得其实那样也不错。」



「海兰殿下说的?」



「嗯,她不是说过私立修道院的事吗。私立就是自己建立的意思吧?」



缪里明明都表现得没什么兴趣,但还是会仔细地去听去看,记在心里。



「有臭鸡那种身世的人,不是在那边过得还不错吗?这样大哥哥不用放弃梦想,金毛也很可能会念在你过去的功劳,帮你盖一间。」



如此意想不到的提议吓了我一跳,但说不出话不是因为惊讶。且真正让我惊讶的,是我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缪里的话。



「常来我们旅馆的大胡子爷爷说过,修道院是让人安安静静慢慢过活的地方,对吧?这样大哥哥要读多少书,要想多难的事都可以,我也可以在大哥哥旁边睡午觉。如果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,再用高高的墙壁围起来,就不会被坏狐狸跟暴风雪侵袭了吧。这样也不错啊。」



这样的幻想是那么地美好,可是若问我是不是不可能实现,很难以置信地,我必须说并不是完全不可能。



海兰是有王族血统的贵族,在王国里可能有广大领地。以我们过去的表现来说,只要肯厚脸皮拜托她,她或许不会拒绝。而且私立修道院能与教会保持距离,可以在海兰的庇护下自由地追寻信仰之道。



「……老实说,我也没想过这条路。」



「我想也是。大哥哥的兴趣就是挑很难走的路乱爬乱撞,有够奇怪。」



困难是神所给予的考验,克服考验即为信仰的表现。



我不认为现在解释能让缪里懂这个意义,且要是她认真问我:「真的吗?」我也无法证明。



缪里就在这傻哥哥身边,找到了一块绿意盎然的青草地。



「我不想阻碍大哥哥的梦想,而且都出来大冒险了,当然不想什么都没拿到就回家,好像输了一样。」



盖个修道院平静度日的想法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。



若是隶属教会的修道院,肯定会受到圣禄、管辖教区任命权、母修道院的干涉或内部争权等问题的纷扰,不得清净,而私立修道院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。只要海兰持续庇护,每天工作只有到菜园种种药草的清闲生活绝不是梦。



胸怀大志从纽希拉闯荡世界,最后得到这样的生活,已经能让大多数人赞叹不已,给予祝福了吧。



有个词,叫做见好就收。



我们在阿蒂夫升起改革的狼烟,在北方群岛地带获得欧塔姆等人的支持,又在迪萨列夫解决了大教堂宝物的盗卖事件,还在这里挖出了名为伊弗的巨大深渊。对王国而言,可说是三头六臂般的功绩。



我无法取代神,也没有那种想法。



这样还能走到这一步,或许真的足堪自豪。



「我会考虑。」



大概是从我的语气听出不是敷衍,有点赞同的味道吧。



缪里的尾巴咻一下竖起来。



「真、真的吗?」



看她惊讶成这样,我不禁苦笑。



「不是你自己提的吗?」



「是这样没错啦……」



可能缪里自己也觉得想得太美好。我接受得这么干脆,似乎让她觉得没趣,尾巴在床上扫来扫去。我对她微微笑说:



「可是修道院是用来祷告的地方,不是给你睡午觉的。而且,要信教的人才能进去喔。」



「啊!」



缪里大叫着用肩膀顶我的肩膀。



「大哥哥每次都这样欺负人!」



「我才没欺负你。也是有男女共用的修道院啦……但你不是教徒吧?」



「大哥哥总有一天会娶我当新娘这种事我就信!」



「有这种异教信仰的人,不可以进入神圣的修道院。」



「大哥哥大笨蛋!」



斗嘴到最后,我们都累得喘一口气。这次我们没有摔进刺骨寒夜的汪洋,也没被关进放火的小房间。



但心里却有团感觉比那更糟的雾霭。



缪里啃我的肩膀,也许是因为不想承认这件事。



提议在私立修道院过活,也是想用轻飘飘的梦话掩盖眼前的无奈。



「我去请人送晚餐来吧。」



这种感觉,大概是永远抹不去吧。



听我喃喃地这么说,机灵的缪里当然不会有其他回答。



「肉要多一点。」



我也只能笑了。



「不要吃太多喔。」



「好~」



还是一样的浅白对话。



但现在,这比什么都让我宽心。



心中近似不安的模糊感受,是我对广大世界的惶恐吧。



只手无力可移山。



我们眼里像天灾一样的伊弗,想必也不是万能。



这天我很早就钻进被窝了。



从迪萨列夫搭船来到这座城,大气都还没喘一下就被丢进盘着烈火旋转的大石磨。在大教堂、夏珑和伊弗三方赤裸裸的心愿和欲望交击下,一个不小心就弄得比想象中还要疲惫。



可能是都写在脸上了,平时总是比我先进被窝,一熄灯就马上睡着的缪里用手帮我梳了一会儿的头。



然而需要烦恼的事有很多很多。无论国王给海兰怎样的结论,我们都需要持续观察劳兹本的动静。既然大家都指责我是这场混乱的根源,我有责任尽量平息这场风波。



但我实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。前方阴暗但内心平静,单纯只是完全没想法的缘故吧。



于是在入睡之际,心里只有自己一定会作恶梦的想法。



都开始期待会作怎样的恶梦了。在黑暗中突然听见缪里叫我时,还让我有点扫兴。



竟然是缪里拼命喊着「大哥哥!大哥哥!」的梦。



在我不甘被这种事吓醒而翻身时——



「大哥哥!」



缪里搧了我一巴掌。



「快点起来啦,大哥哥!」



还猛摇肩膀直到我睁眼。我以惺忪的眼往缪里看,见到她表情满是紧张。



「怎么了?」



缪里下床跑到窗边说:



「刚刚有几匹马很慌张的跑到门口来了。」



「马……?咦,马!」



我跟着想到海兰,不过缪里应该会说「金毛」才对。



「她不在里面,可是跟她走的骑士在。」



「只有骑士?该不会遇上强盗了吧……?」



我也掀被下床,从木窗往外看。铁门前的确有四匹喷着白气的马。



再往篝火看,其中两匹的鞍上挂着蜡染王国图徽的饰布。记得海兰的马没有这种东西。



「那些人要进来?」



「嗯,他们之前在大声叫那个胡子爷爷。」



「你说汉斯先生?出事了吧。我们也——」



当我正要转身,房门激烈敲响。



「黎明枢机阁下!」



从音量和敲门的力道判断,多半是骑士。



「来了。」



门后果然是骑士。身形高大,威武地撑起厚重铠甲。剃平的深褐短发冒着烟,看得出他是全速策马赶来。



而这名气喘吁吁的骑士以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说:



「这是海兰殿下的急报!国王在我们报告之前就对劳兹本下了敕令!我们路上遇到国王的传令,殿下便立刻差在下向您报讯!」



知道夏珑他们的过去、大教堂的欺瞒和伊弗的谋略,我在这座城已经吃了一辈子份的惊。



所以原以为再也没什么好惊讶了的,但世界实在是非常广大。



「国王为了避免与教会开战,要逮捕『变成暴徒的』征税员!」



我倒抽一口气。



「并且派兵保护教会不受征税员侵犯,以期谈和!」



竟然是国王先退让了。喔不,多半是因为真的不能忽视克里凡多王子。再怎么样都不能被教会和克里凡多王子夹攻。



这是国王为维持王国安定的无奈之举,怪不了他。



但有件事不能坐视不管。



「陛下将征税员视为暴徒了吗?」



征税员是外地人,无论怎么利用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哀悼。



将他们视为暴徒,向教会表示王国也同样排斥他们,他们就成了可以缓和紧张关系的道具。



会遭到怎样的利用,实在不难想象。



「海兰殿下要继续赶到宫里向陛下报告实情,同时有件事要请您协助!」



骑士露出骑士的眼神,潜声说道:



「请您救救那些征税员。」



遭父母舍弃以后,现在又被应是后盾的王国舍弃。



据说三番两次战败的狗,会永远输下去。



可是夏珑他们不是狗。



他们是自力抓住再起的机会,挣扎着与过去对决的勇者。



「在下现在要去协助议会布阵!希望阁下可以尽可能了解城里状况,等海兰殿下回来!」



骑士说话时,视线是朝向天花板。



只有在说到「协助布阵」时投来若有他指的目光。



停在外头的四匹马当中,有两匹是国王的传令官吧。不能让他们知道海兰真正的想法,所以骑士要透过协助布阵,尽可能妨碍他们。



不过他说过国王派出了军队。



「王军多久会到?」



「黎明时分就能包围劳兹本!」



好快。



可能是提防克里凡多王子察觉而早已暗中行动,以免对方有时间处置吧。



「知道了……辛苦您了。」



「是!在下告辞!」



骑士大声这么说之后转身奔过走廊。汉斯在稍远处看情况,不愧是有多年历练的老管家,不慌也不忙。



「要出门吗?要穿什么?」



我是不想多花时间更衣,可是缪里先开口了。



「借我们豪华的。」



虽说由奢入俭难,但也该看时候吧。正要转身对缪里这么说时——



「你要穿圣职人员的衣服过去吗?想被自己人从背后砍啊?」



结果是缪里比较冷静。



「好的。」



汉斯一拍手,在邻房待命的女佣们就悄然现身。



「真有一套。」



「哪里。」



汉斯淡淡地这么说,稍微吊起嘴角向缪里微笑。



为他还挺风趣惊讶之余,也为缪里真的和谁都能很快就打成一片感到佩服和唏嘘。



「大哥哥,快来换吧。顺便想怎么办。」



在纽希拉山上围猎鹿只时,缪里也是带头下指示。



在这种时候眼前有事能做,心里也会踏实一点。



「是啊,快想吧。」



不可草率行动。时间有限,能做的更有限。



「快想吧。」



听我叮咛自己似的这么说,缪里在我背上拍了两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