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可真方便。」



「大叔，你别敷衍我喔……」



蓝德「喂」了一声，向梦儿攀谈。



「本大爷去小便一下，去去就回。」



「你要尿尿就去尿，不必每件事情都跟人家报备啦。」



「大爷我报备一声不行喔。麻烦你照顾一下帕尔匹洛那个蠢货啰。」



「用不着你提醒，梦儿一直都很细心照顾哈尔。而且，哈尔才不是蠢货咧。」



「你别气了。」



「人家才没有在生气。」



「你刚刚就是在生气吧。你要放宽心，要像展翅翱翔辽阔的天空那样。」



「蓝德，你啰哩啰唆有够吵的耶。」



「如果连本大爷都安静下来，可就糟了。那代表世界末日真的到了喔。」



蓝德走掉了。他要去哪里？是要去小便之类的吗？总记得他刚才好像说过是要去做这类的事情。



「──哈尔？」



梦儿把手放在哈尔希洛的背上。



「你在哭吗？」



哈尔希洛摆了摆头。但连他也无法分辨自己是上下点头承认，还是左右摇头否认。哈尔希洛无法好好换气，呼吸时像在痛苦喘气，犹如溺水。这里是波都野地，分明就位在陆地上，他却觉得自己快要溺水了。胸口抽动，眼睛四周和鼻内深处都在发热。



（……抱歉。）



哈尔希洛认为，当下如果开口说话，气氛会变得十分尴尬。他最终没说什么，也认为自己没说出半个字。



「你不必道歉。」



明是如此，梦儿却一直重复这句话，同时还轻抚着哈尔希洛的背。



「那个……哈尔，你用不着道歉，因为根本没有需要你道歉的事情呀。梦儿觉得你现在想怎么哭就怎么哭，就是不需要道歉唷。」



哈尔希洛没有感受到自己正在流泪。然而正在抽泣的人是谁？大概就是自己吧。话虽如此，还是感受不到自己正在哭泣。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哭？并不悲伤，内心也没涌现愤怒之类的情绪，难道是因为感到绝望吗？自己确实感到绝望，话是这么说，又不代表毫无希望。梦儿和蓝德都在身旁，真心希望唯有他们俩不要离开。哈尔希洛觉得自己是个累赘、是个多余的存在。这支队伍有蓝德，有梦儿，还有伊兹库希玛和波奇就够了。没有哈尔希洛也无所谓，队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处。



哈尔希洛在不知不觉中躺了下去。有某种物体稳稳托住他的头。那物体具有温度，十分温暖。那是梦儿的大腿，哈尔希洛在她的腿上睡着了。



（……我躺在这里好吗？）



他用模糊的意识思考。总觉得这样不太好，感觉对不起蓝德。那家伙好像去了某个地方还没回来，他等等回来感觉会大发雷霆。



（是不是别让我继续躺着比较好……？）



然而，哈尔希洛只是这么想，却没有说出口。实在无法说出口。



老实说，梦儿给了哈尔希洛莫大的帮助，等于是拯救了他。



哈尔希洛的脸颊触碰了梦儿的大腿。更准确来说，他是把脸抵在梦儿的腿上。讲得更明白就是，他其实是把脸埋进了双腿。他透过直接碰触梦儿，明确感觉到自己与某种确实存在的实体紧密相连。对现在的哈尔希洛而言，这是种不可或缺的感受。



其实，对象不一定要是梦儿不可。只是梦儿刚好在，而且目前也只有她在哈尔希洛身旁。



幸好在的人是梦儿。



哈尔希洛没有信心能精准描述梦儿这个人。梦儿是同伴，也是朋友。但绝对不是单纯的同伴，也不是普通的朋友。同伴、朋友──这样的词汇根本不足以描述自己和梦儿的关系。



「实在有够暗的！啥也看不见耶……！」



蓝德在某处大声嚷嚷。



「你在说什么废话？现在完全是晚上了呀。」



梦儿像是在哄小孩般轻抚着哈尔希洛的同时，稍微笑了笑。她虽然在笑，说话时却带着呜咽。



哈尔希洛一行人的损失极为惨重。



实在失去太多东西了。



他们失去的东西多到让人觉得像是失去了一切，明明他们已在崩溃边缘，这个夜晚却非常宁静。



简直宁静过了头。



哈尔希洛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双眼，现在应该是闭着眼睛。伊兹库希玛应该已经生起篝火，却没看见像是火焰的光源。



可以听见梦儿的呼吸声，不过这也有可能是自己呼吸时发出的声响。



自己好像正在慢慢溶进这个夜晚。他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好像曾有过这种想法。笼罩波都野地的黑夜，就要把自己溶化到不成人形。



睁开眼睛后，发现四下还是十分昏暗，但不是漆黑一片。天空已经出现黑暗以外的色彩，看来天就快亮了。



哈尔希洛还把头靠在梦儿腿上，呈现仰躺的姿势。梦儿伸直双脚躺着，双手好像还交叉放在胸口一带。



自己试着确认了手的感觉。不错，算是还有感觉。举起双臂后，开始感受到疼痛，不过手腕已经能够用力，也能活动手指头了。



至少双手已经恢复到比睡着前还要好的状态了。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，但或许是多亏了这段时间的休息，手的伤势才能好转。



接着毅然决然试着爬起身子，结果头晕眼花，明显力不从心。自己现在的心情相当不好，可说是相当差，但应该还不算糟到一塌糊涂。



篝火的火已经熄灭，狼犬波奇就躺在一旁。伊兹库希玛则坐在地上靠着波奇。他已经醒了吗？看样子应该还在睡。



波奇抬起头，把脸转向哈尔希洛。双方一对到眼，波奇又立刻低下了头。



「蓝德……？」



哈尔希洛试着轻声呼唤，结果没看见蓝德。



他虽然有些迟疑，最后还是再把头靠到梦儿的腿上。哈尔希洛已经想好了借口。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即便还没糟到无可救药，但仍相当难受。目前还不能随便乱动，必须好好休息才行。他什么都不想做，什么事都办不到。真希望有人能对自己说「没关系，你什么都不必做」。哈尔希洛大概是在跟梦儿撒娇吧，毕竟梦儿会无条件包容他的所作所为。



哈尔希洛就这样睡了回笼觉。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，发现四周已经变得比刚才明亮许多，看来太阳就快升起了。



梦儿还在呼呼大睡。伊兹库希玛和波奇已经不见踪影，可能是去侦查环境了。



「你醒了喔。」



蓝德蹲在地上，低头看着哈尔希洛。



「嗯……」



哈尔希洛感觉喉咙十分紧绷，难以发出声音。他喘了一口气后，发觉自己好像在发烧，可能是伤口化脓了。



蓝德啧了一声。他脸上并未戴着那副他极度喜爱的低级面具，取而代之的是──应该也称不上是取而代之──从头部右上方缠绕到左耳下方的布块。那块布不是装饰用的配件，而是用来保护脸部受的刀伤。



蓝德也被塔克萨基砍伤了。伤势从额头右上方穿过眉间，延伸至左耳下方，之后的疤痕可能会跟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消失。



「你这模样还真帅气耶。」



哈尔希洛用沙哑的声音说完，蓝德以鼻子哼了一声，接着耸了耸肩。



「本大爷本来就很帅气了啊。」



「是喔。」



「话说你躺了世上最好的枕头，想必睡了场好觉吧。」



「嗯……是没错。」



「你这混帐东西，要心存感激啊。」



我有啊──



哈尔希洛本打算这么回应，但梦儿突然发出怪声，喊了声「奴嘛」。



「呼喔，天亮了耶。」



语毕，她只靠腹肌就瞬间仰起上半身。



「嗯唷，哈尔，早安呀。」



遇到这种有人笑容满面问早的场面，哈尔希洛也只能跟着勉强挤出笑容，回覆一声「早安」。



「……真是的。你这家伙真的是非常耀眼的女神耶……」



蓝德口中念念有词。



「喔哇！？」



梦儿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。



「什么嘛，蓝德你也在喔。」



「也什么也啦！本大爷可是男主角，才不是什么过场小角色喔。」



「唔姆？蓝德，你说你是烂猪脚？」



「大爷我才没说那种鬼话，再说了，烂猪脚是什么鬼东西啊。」



「梦儿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，讲出烂猪脚三个字的人是你呀。」



「本大爷就说我没说了啊。你是要栽赃大爷我吗？」



「梦儿又没有说你很脏呀？」



「你确实没说大爷我很脏，不过你不觉得现在根本没人在讨论谁脏不脏吗？」



「蓝德，人家从很久之前就一直觉得你这个人超强难沟通耶。」



「超强难沟通的不知道是谁啦。话说回来，超强这个字不是这样用的吧？」



「超强不就是超级、非常这种字的亲戚？至于远亲大概就是有够、无敌这类的字吧。」



「……本大爷被你讲到头都快冒火了啦！」



「唔喔──蓝德，你的头是不是被火烧过，所以头发才会那样委靡不振？」



「大爷我这头发是天生的……不过这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委靡不振来形容本大爷的头发！」



「你们聊得还真开心啊。」



伊兹库希玛带着波奇回来了。仔细一看，他的腰上垂挂着几只像是大型野鼠的野兽。那些可能是他设了陷阱抓到的猎物。



哈尔希洛想要起身时，梦儿伸手借他支撑。



「不可以逞强唷。」



「你站不起来吗？」



蓝德面露冷笑。



哈尔希洛最终勉强站了起来。他用双脚踏稳地面后，做了个深呼吸。接着弯腰伸展身体，再转了转肩膀。结果伤口开始发疼，害他不禁发出哀号。



伊兹库希玛轻笑了几声。



「你好青春啊。」



他的说话语气听起来，不像是在挖苦哈尔希洛。



「那可不好说。」



「你现在有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一样可看可不看的东西？」



「多余的力气啊……我现在可能没多少，不过听你那样讲，感觉还是要去看一下比较好。」



「确实是。」



伊兹库希玛迈出了脚步。



「各位，随我来。」



波奇跟在伊兹库希玛后头前进。



哈尔希洛和蓝德、梦儿瞬间互看了一下，接着便追上伊兹库希玛与波奇的步伐。



伊兹库希玛没有走得很远，一行人来到的地方距离野营地仅有一百公尺左右。



他们拨开高度及胸的草丛，继续前进约莫十公尺后，波奇率先停下了脚步，好像不想继续往前走了。它微微皱起两侧鼻翼，露出有些凶狠的表情。波奇也有可能是感到不安。伊兹库希玛和哈尔希洛等人则继续前进了几公尺。



草丛的另一端有处谷地。其宽度不到四公尺，长度数十公尺，目测起来介于五十公尺至六十公尺间，深度应该超过五十公尺。



蓝德在谷地边缘探出身体窥看底部。



「……密密麻麻好像在蠕动耶。」



哈尔希洛单膝跪地，压低身体。太阳虽已开始升起，但仍要定睛凝视才有办法看见谷底的模样。



梦儿在哈尔希洛身旁蹲下身子，双手抱膝。



「奴呼啊……」



谷底一具具骸骨、彻底干燥的死尸层层叠叠，还有状态介于前两者之间的死人。数量十分惊人。有的全身赤裸，有的戴着头盔，还有的穿着锁子甲。有的死人身上只是挂着破烂不堪的衣服。然而也有为数不少的死人遑论穿着打扮，根本已经失去绝大部分的肉体。此外，还能看到战斧、长枪、剑、盾牌和这类装备的残骸。从这些死人矮胖的体格和残留在头盖骨上的胡须来看，有一半以上应该都是矮人。



「你刚刚说他们像在蠕动，其实是错的。」



伊兹库希玛用平淡的语气纠正了蓝德的说法。



「那些死人现在一动也不动。我之前路过波都野地时，他们连白天里都真的一直在蠕动。」



意思应该就是，那些死人之前都会活动。若是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谷底，就算不是夜晚，照样会蠢动。



之前都是这样。



梦儿「啪」地双掌合十，接着闭起双眼。她大概是在凭吊亡者吧。



「诅咒──」



蓝德在嘀咕。



「『不死之王的诅咒』……看来是消失了。」



「你们看。」



伊兹库希玛伸手指向某处。



「那边。」



他指的并非谷底，而是谷地对面的陡峭坡面。上头只长着稀疏的野草和藓苔，其余地方几乎都是露出灰色或茶褐色的土壤或岩石。



那个物体是蛇吗？



哈尔希洛第一时间这么认为。那种像蛇的细长生物，正在攀爬斜坡。



那种细长生物漆黑一片。



「……嗯奴？」



梦儿睁大眼睛凝视斜坡，蓝德也歪着头，目不转睛地观察那一带。



不过，那若真的是蛇，未免也长得太长了？顺着那条生物的躯体往下看，发现它是从几乎挤满死人的谷地，穿过坡面岩石与僵硬土地之间的空隙，一直延伸到对岸，不对，应该要说是这座谷地对面顶部的外缘之上。



而且，不只一条。



眼前有好几条那种像蛇的生物。



「咦──……」



哈尔希洛心里一惊，不禁疑惑「那种生物只有那边有吗？」，接着看向自己脚边。



不知是幸还不幸，哈尔希洛等人位处的这一带没有发现类似的生物。但是在右手边方向，仅相隔十公尺左右的前方有条黑蛇。



「有……」



「唔喔！？」



蓝德好像也注意到那条黑蛇的存在。伊兹库希玛似乎早就察觉，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，梦儿则是「呀唷哇啊！？」地吓到跳起来惊呼。



「那──那那那那是……！？」



蓝德明显惊慌失措，但仍把手放到刀柄上，摆出迎战架式。



然而那种生物没有反应。感觉应该不是蛇，甚至有可能连生物都不是。



哈尔希洛站起身，沿着谷地边缘走往右手边方向。



「哈尔！？」



梦儿急忙追了过来。蓝德也喊着「喂，你这家伙，笨……喂！」之类的话语，提心吊胆地跟了过来。



哈尔希洛走到那个漆黑细长物体前方六、七十公分处，停下了脚步。眼前的物体是从谷底沿着坡面爬上此处，还朝某个地方继续延伸。



哈尔希洛抬头仰望天空，从太阳的位置推算测出漆黑物体的延伸方向。



「往东边──稍微偏北的方向去了啊……」



看来那种细长的漆黑物体应该是从谷底爬上谷顶，再往东北东稍微偏东的方向移动。不过，那个物体有在移动吗？



哈尔希洛弯下腰确认。漆黑物体看起来像是完全静止不动，也像有在微微蠕动，实在无法准确判断。



「……怎么样？」



蓝德从哈尔希洛的右肩旁侧探出头。如果把这家伙往前推，让他去踩那种细长的漆黑物体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？──哈尔希洛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，只可惜他无法使用自己的双手。而且，梦儿还踩着碎步靠近细长的漆黑物体，喊了声「──看招！」出脚狠踢。



「唔咿咿咿！？」



蓝德脸色大变冲向梦儿，从背后架住她的双臂，把她往后拉。



「梦梦梦梦儿，你这家伙这是在干什么！未免也太危险了吧？你你你你你你你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，本大爷可是会……！」



哈尔希洛也吓出一身冷汗。然而，梦儿有时确实会大胆过头，但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胡乱出手。她自有一套衡量出手时机的基准，想必她刚刚是衡量过后，判断这点攻击不会有事才出手。



哈尔希洛接着靠得更近，尝试用鞋尖戳了戳细长的漆黑物体。结果那种物体就算在这样的刺激下，依旧一动也不动。不过轻轻一踩，就会感受到类似某种细微震动的反应。哈尔希洛认为不是自己的错觉，这种漆黑物体果然在动。



它从谷底爬上来后，到底延伸到什么地方？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答案，但可以确定的是，在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漆黑物体的末端。



哈尔希洛挪开脚。眼前的漆黑物体直径不到五公分，大概只有三公分左右。剖面是圆形吗？看起来至少不会是扁平的。



那种漆黑物体看起来极为类似，甚至应该说，怎么看都完全一样。眼前有好几条，说不定是好几十条的漆黑物体从谷底长了出来。哈尔希洛不晓得这种描述方式是否正确，尽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够贴切，不过他也想不出更适合的描述方式了。只是，哈尔希洛知道这是什么东西，他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。



「世界肿……──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