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他眼前的人是柯蕾特。



“柯蕾特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？”



达古激烈的反应使柯蕾特露出胆怯的表情。



她像只被追赶的小猫一样，缓缓地向后退。



达古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剧烈跳动着。



——为什么柯蕾特会出现在女神像这里？而且还是大半夜。难道、难道说！



柯蕾特终于开口了。



“达古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？”



“我是跟踪杰洛姆先生来的。”



“跟踪老爷？”



“你的声音太大了！”



达古慌忙用手捣住柯蕾特的嘴。虽然他的动作并不粗暴，但柯蕾特眼中却明显露出惧色，肩膀还用力抖了一下。



“请不要打我！”



“咦？”



达古很惊讶地看着柯蕾特。



柯蕾特蹲下身子，纤细的手腕环抱自己，幼小的身躯剧烈颤抖着。



“打你？怎么可能……如果我刚才吓着你，那我要说声抱歉，不过请你放心，我不会使用暴力的——”



达古说到一半，却突然发现柯蕾特的手腕上有道类似疤痕的东西。



“这是……”



从对方如此惧怕的反应来判断——一种达古不愿面对的事态浮现于脑海。他单膝跪地，静静注视着柯蕾特的脸庞。



“柯蕾特，到底是谁打你的？”



她浑身发抖，无法言语。



“是杰洛姆吗？”



柯蕾特摇摇头。



“难道是——沙奇！”



豆大的泪珠从柯蕾特眼中滑落。



——那家伙，原本就觉得他有所隐瞒，没想到私底下竟有如此凶暴的一面。



但回头仔细想想，沙奇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已是很充分的证据了。



“沙奇他为什么要打你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？杰洛姆先生知道吗？”



“从夫人去世以后，沙奇少爷就经常发脾气，而且只要一动怒就很难收拾。沙奇少爷因为很黏母亲，所以受到相当大的打击，我们这些佣人就变成他出气的对象了——”



——所以说在一个月前，她就得经常接受暴力相向啰？她的衣服底下一定还有很多疤痕吧。



达古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中。



——为什么神要给予我们如此残酷的考验呢——



——神真的存在吗？如果存在——他又到底在想什么呢？



达古很快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抛诸脑后。



关于神存不存在的问题，我这种平凡人再怎么思考也是无济于事。



“我第一次被打的时候，拚命从宅邸跑了出来——偶然才知道这个场所。”

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

对柯蕾特来说，连宅邸都没有容身之处时，这里就是暂时的避风港了。由于她恰好出现在女神像附近，先前达古才会对她起疑心。



望着对方恳切的神情，达古用力点头道：



“一定！等这次事件结束后，我会找杰洛姆先生商量。关于借款的事我来想办法！你以后不用在那里工作了。”



达古抱住紧贴着自己胸膛的少女，双手在她不停颤抖的背部温柔地、一次又一次地安抚着。



但就在同时，达古耳中又听见“沙沙”拨开灌木丛的脚步声。



他望向数公尺的前方，差点就要惊呼出声，幸好最后还是忍了下来。



出现在那里的人竟是沙奇。



——他为何会？



站在女神像前面的杰洛姆缓缓转过头。



“怎么了，沙奇。你为什么要约父亲到这里来？”



“在屋子里不方便讲话，或许隔墙有耳。”



沙奇的语调高亢，样子似乎很兴奋，连他那急促的呼吸声都传人了达古的耳中。



在月色照耀底下，沙奇脸上浮现出卑劣的笑容。



“为什么沙奇少爷要找老爷——”



“嘘。”



达古慌忙坞住柯蕾特的嘴。



“父亲……你今晚也要出门杀人吗？”



“咦？！”



沙奇这番话让达古忍不住叫了一声。这回反而轮到柯蕾特用她的小手捂住达古的嘴了。



幸好，德拉瑟父子专心于彼此的交谈中，完全没有察觉出这附近还有其他人。


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


杰洛姆一点动摇的反应都没有，仅淡淡地回问道。



沙奇慢慢舔了几下嘴唇说。



“我已经看见了，你每天晚上出门我都跟在后头——看你杀人。应该有数十人，不，搞不好已经有上百人死在你手里了吧？你把尸体埋在森林深处的雕像旁边，要不要挖出来看看啊？”



沙奇自信满满地说道，看样子他不像在说谎。



——所以那些失踪人口都是杰洛姆杀的？那么，杰洛姆就是恶魔罗？



“怎么可能……那么温柔的老爷会是杀人鬼。为什么呢？”



柯蕾特以颤抖的语气喃喃道着。



沙奇则得意洋洋地继续发表高论：



“就算你是地方上的贤达好了，这种事一旦东窗事发，一切都会完蛋吧？我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连续杀人而处死刑。所以，你从今天起就隐居起来，如何？”



杰洛姆沉默不语。



“你可以搬到奥尔良的别墅悠闲度过余生，其他财产则全部转让给我。这个点子不错吧？当然，那串钻石首饰也是我的。”



沙奇朝父亲伸出手。



“沙奇。”



原本一直无言的杰洛姆终于开了口。



“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法。”



“什么方法？”



沙奇的五官扭曲，脸色非常不悦。



在月色底下，杰洛姆的嘴巴就像新月般朝左右裂开。



父亲那邪恶的笑容让沙奇的表情僵住了。从杰洛姆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，让躲在附近偷窥的达古都感到毛骨悚然。



“把你也杀掉就好了。”



“唔唔！”



已经预测到事态发展的达古，抢先一步按住柯蕾特的嘴。



“你……你在说什么，父亲？”



沙奇大概没料到父亲连亲生儿子都打算杀掉吧，原本挂在他脸上的倔强假面具崩溃了，只剩下胆小如鼠的真面目而已。



即便是迟钝的沙奇也感受到生命有危险，他缓缓地向后退缩。



杰洛姆的动作突然停止了。他的白眼球从眼眶中喷了出来。



他的身体彷佛被异物侵蚀般，开始剧烈发抖。达古忍不住抱紧柯蕾特。柯蕾特虽然也贴紧在达古身上，但依然目不转睛地勇敢看着杰洛姆的变化。



人类变成了非人类，这是多么令人惊悚的一瞬间。



下一秒钟，杰洛姆的肉体似乎已无法承受压力，许多根像尖锐岩石般的突起物从他体内窜



柯蕾特屏住了呼吸。



刺耳的机械噪音打破了森林的宁静——杰洛姆的外皮剥开了，恶魔的真正外貌出现在眼前。



“是等级2的恶魔！”



达古忍不住大叫道。



如果要以一句话来形容，眼前的物体就像以玻璃打造的豪猪。它的四只脚稳稳踏在地上，全身被随时都可飞出攻击的半透明锐利角柱体所覆盖。



在月光照射下，恶魔发出白银色光芒的躯体简直就像一颗巨大的水晶原石。只不过，它所散发的气氛并非美丽诱人，而是一种战栗的恐怖。



“老、老爷竟然……”



柯蕾特再度以颤抖的声音喃喃道。



达古紧紧盯着舍弃人类外皮的恶魔真面目。



如此凶恶的姿态，无论何时目睹都会令人心生畏惧。这是一种以人类和悲剧为牺牲品，所制造出的恐怖恶性兵器——



尽管被眼前恶魔的气势所震慑，达古依然没有疏忽耳中听见的轻微“沙沙”声。



他将目光转向传出声响的方向，一名男子正步履蹒跚地走入废弃庭园。



那名男子的壮硕身躯包裹在粗制滥造的服装底下，达古记得他。那就是先前冒出来挡路的其中一人，男子的额头尚流着血。



“沙奇，那家伙太强了！”



边跑边喊叫的男子看见庭园中的恶魔，惊愕地陡然停下脚步。



因男子喊叫声而起了反应的恶魔，将身躯蜷成一团，从体内突出的半透明角柱同时发出诡异的光芒。



当男子感受到危险正想转身跑开的瞬间，恶魔身上的半透明角柱已像子弹一般射出了。



“唔喔！”



男子的口中喷血。有成年人手腕那么粗的尖锐角柱，很准确地贯穿了男子的胸膛。



男子就这样连着角柱倒在地上。



“呜哇啊啊啊！”



沙奇见状发出一声惨叫，手忙脚乱地躲在附近的雕像背后。



恶魔左右环顾庭园一圈，接着，它就像玩捉迷藏一样，拖着沉重的步伐，依序检查雕像与雕像间的空隙。



柯蕾特紧紧揪住达古的胸口。



“不要担心，拉比很快就会来了。”



“拉比？”



柯蕾特讶异地问。



“是啊，拉比是与恶魔战斗的驱魔师，他的实力很强喔！”



达古脑海中浮现拉比挥舞槌子、打倒恶魔的华丽姿态。



“可是我——没办法信任那个人。”



柯蕾特吐槽道。



“那家伙虽然总是嘻皮笑脸的，但应该只是外表而已。他的内心一定很冷漠吧，可以随时将同伴舍弃。”



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——达古再度感叹着。不只是被拉比用槌子吓了一跳而已，她还仔仔细细观察过对方。



在成年人之间拚命工作、努力求生存的少女，尽管有些可悲，但从小便自然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功夫——这跟达古自己的遭遇一样。



当然，与双亲去世后在亲戚家长大的自己相较，柯蕾特的命运又更为多舛了。



“不，拉比一定会来的。”



达古坚定地断言道。柯蕾特所观察到的并没有错，但那并非拉比的全貌。



“拉比以前曾救了身陷险境的我一命，所以他这次还是会来。”



为了使对方放心，达古轻轻抚摸着柯蕾特的头发。



就在这时，恶魔的脚步也逐渐逼近了。



——不行，这样会被发现的，我得争取一点时问！



“柯蕾特，你在这里躲好！”



达古从雕像后跳了出来。



恶魔的双眼顿时发出锐利光芒，立即捕捉到达古的身影。达古一边用力挥动双手吸引敌人的注意力，一边跑着。



发现猎物的恶魔眼睛炯炯有神，它朝地面用力一蹬。身躯就如同饥饿的野兽般充满了杀气。



——拉比，快点来啊！



达古在心中恳求。为了不让对方瞄准，他拚命在雕像与雕像间以Z字型的路线狂奔。



——第一次碰面时，我也觉得你是个不可信赖的家伙。



当时的拉比封闭了心灵，只以表面的笑容接近自己。达古甚至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嫌恶。



恶魔发射角柱粉碎了附近的雕像，达古一边把飞向自己的石屑拂开，一边持续跑着。



但就在那一次——两人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，被恶魔追赶而孤立无援的自己被困在即将倒塌的危险建筑物中，拉比却不顾危险，前来营救自己。



拉比奔驰于颓倾梁柱间赶来的身影，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达古的心中。



——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拉比要强迫自己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，但我知道他依然拥有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，所以这次他也一定会赶来救我的！



“呜哇！”



受到角柱攻击后，达古眼前的雕像也化为粉尘了。他不由得停下脚步，跟原本躲在那后头的沙奇面面相觑。相视而立的两人，有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

“达古！”



柯蕾特也跑了过来。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，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表情。



“危险，不要过来，柯蕾特！”



但柯蕾特还是冲进了达古的胸口。



“柯蕾特！你怎么也在这里？”



如此大喊的沙奇，发现恶魔接近后脸色随即大变。



“呜哇啊啊啊，不要过来！”



他粗暴地抓起柯蕾特的手腕，从达古的胸膛上强行拉近自己。



这都是在一瞬间所发生的事。



“呀啊！”



沙奇完全不理会少女的悲鸣，举起柯蕾特的身体用力转向恶魔。



“你想做什么！”



达古慌忙想将柯蕾特从沙奇手上夺回，但或许是因为攸关性命，沙奇此时的腕力大得超乎常人，柯蕾特在他手中完全无法动弹。



“你这家伙，想拿小女孩当盾牌吗？有没有羞耻心啊！”



“闭嘴！这小鬼只是我家的佣人！要怎么处置是我的自由！”



沙奇边喷口水边吼叫。他的眼白泛出血丝，如此幼稚的行为充分表现出他那唯我独尊的本性。



恶魔的身体开始发出光芒。



“危险！”



达古连滚带爬冲向被当作盾牌的柯蕾特面前。他奋力张开双手想保护柯蕾特。



——我的身体真的能当柯蕾特的盾牌吗？



达古咬牙切齿地瞪着恶魔。



恶魔的身体再度发亮了。



达古觉得手持镰刀的死神似乎已站在自己身旁，绝望的海啸正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吞灭。



——神啊，如果祢还有慈悲心的话，至少保住这位少女的性命吧！



正当达古在心中大声呼唤的同时。



“达古！柯蕾特！”



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整座废弃庭园。



那就宛如黑暗中的一线光明般。



“拉比！”



彷佛要将绝望一举驱散，达古用丹田的力量大叫道。



他看见在暗夜中，犹如一把火炬的红发朝这里急速接近，至于火炬的背后，还跟着书人轻快奔驰的身影。



——你们终于来了！



“拉比！小心！”



恶魔将身体转向拉比师徒二人。



角柱同时像飞弹一样，一一朝拉比等人射出。



“嘿哟！”



拉比与书人用力瞪了一下地面，身体便轻飘飘地舞上空中。一根根角柱扑了个空，纷纷刺入什么也没有的泥土中。



在空中回转一圈后，两人刚好降落在达古等人的面前。



“你们两个都没事吧？”



“啊啊，还好。”



因为心情突然松懈下来，达古差点就摔了一跤。



终于来了——这世界上唯一能打倒恶魔的驱魔师。



“很抱歉来得太迟！因为对方人数很多，所以耽误了不少功夫！”



站在庭园中央四足用力踏地、发出狰狞低吼声的恶魔，正牢牢盯着拉比与书人。



“是等级2的恶魔……拉比，很棘手啊。”



书人看着拉比。在师父的注视下，拉比咧嘴一笑。



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恐惧、令人信赖的笑容。



“交给我吧！不过，在开打之前。”



拉比抓起刚才企图以柯蕾特为盾的沙奇手腕。



“你这家伙，竟然想躲在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背后。”



拉比反扭沙奇的手腕，用冰冷的目光俯视全身僵硬的沙奇。



“你这种货色，连让我挥拳的价值都没有。”



终于从沙奇控制中解放的柯蕾特，一下子钻入了达古的胸口。



“你们站远一点，最好躲在雕像的后面。”



达古对书人的指示点头同意，接着便牵起柯蕾特的手。



拉比将槌子握在手中。轻轻一挥，槌子便瞬间变大了。



“柯蕾特就拜托你啦！”



几乎跟自己等身大的槌子，拉比只用单手便轻易举了起来，接着便开始与恶魔对峙。



达古一边牵着柯蕾特的手，一边望着拉比的背影。



完全不装模作样，这就是始终如一的拉比——



他那浪迹天涯的姿态竟能带给旁人如此强烈的信赖感，达古原本紧绷的肌肉这才终于完全松懈下来。

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

对于想趁机偷溜出庭园的沙奇，恶魔起了反应。



它做出以那巨大身躯无法想像的灵活跳跃动作后，正好挡在沙奇的面前。



“呜哇啊啊啊！救救我！”



就在此刻，拉比冲进了沙奇与恶魔之间，以槌子横向一扫。发出怒号的槌子向恶魔直击而去。



“锵”一声坚硬物体撞击的巨响后，恶魔的脚步开始不稳了。



“你还好吧，沙奇？”



面对主动关心的拉比，沙奇边发抖边恶狠狠地瞪道：



“为、为什么你们这些家伙会出现在这里啊？你们也是为了钻石而来的吧？可恶！我明明叫那些人要除掉你们啊，真是没用！”



沙奇的语气颠三倒四，自顾自地边喷口水边吼叫着。



就在离他脚边数公分之处，恶魔的角柱突然像长枪一样刺人地面。



“妈呀！”



一瞬间的沉默过后，沙奇这回终于完全吓呆了，还发出丢脸的惨叫声。



“那些小流氓莫非是你找来的？”



拉比很不耐烦地望着兀自不断发抖的沙奇。



“……我是很不想救你啦，但是谁教我是驱魔师呢！”



拉比再度举起槌子。



“打倒恶魔就是我的职责！”



面对迎头冲来的恶魔，拉比纵身跃起。



“看招！”



高高举起槌子，拉比对着恶魔银白色的身躯使出全力一击。



恶魔就像保龄球瓶一样被击飞了，扫倒一排树木后才落在地面上。



“哎呀呀……”



然而，恶魔很快又从倾倒的树木间迅速站起身。从它的样子看来，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。虽然刚才的一击对手应当有感觉，但覆盖全身的角柱却没有半根折损。



“这只恶魔还真硬啊。”



恶魔将身体蜷成一团，外型就像一颗球，它开始在原地像陀螺般打转。



“对方要出招了，拉比！”



与书人的提醒几乎同时发生，恶魔的身体在高速旋转中，角柱就像连环箭一样不断快速射出。锐利的角柱向四面八方攻击，箭如雨下，几乎毫无半点破绽。



“唔！”



拉比单膝跪地、以槌为盾。如子弹般的角柱一一命中槌子又纷纷弹开。其冲击力道之大，让拉比只能拚命蹲稳脚步并勉力进行防御。



角柱在一动也不动、身体缩得像小婴儿般的沙奇周围射满了一圈。



当箭雨停止后，所有的角柱都射完的恶魔便摇了摇光秃秃的身子。



之后，又是一大排尖锐突起物从它的体内窜出。



——原来对手需要补充『弹药』啊。



拉比迅雷不及掩耳地站起身。



“这回轮到我了吧！”



使尽全身力量奋起蹬地后，拉比高高跳至空中。



背着暗夜中的满月光辉，拉比将槌子用力举起。



“喝呀！”



砰咚一声巨响，槌子吃进了恶魔的体内。



一阵轰隆的撞击声后，恶魔被槌子压入地面。地表的泥土出现龟裂，就像陨石落下所造成的巨大坑洞一样。



在烟雾弥漫的一片尘埃当中，拉比咧嘴一笑、降落于地面上。



“也不过就这样罢了。”



“愚蠢之徒！”



书人发出尖锐的吼叫声。拉比这才发现陨石坑中央并没有恶魔的尸体。



“在上面！”



当拉比抬头仰望的瞬间，脸部已猝然受到一股钝重的撞击。



包裹在自己头上的头巾霎时撕裂、飞散开来，拉比颓然倒向地面。

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

“拉比！”



被恶魔锐利爪子击倒的拉比依旧俯卧地面。达古想上前一探究竟，但手腕却被书人紧紧扣住。



“与恶魔的战争不需要非驱魔师的普通人插手！你过去只是白白送命而已！”



达古忿忿地瞪着书人。



“可是，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杀啊！”



任何人都看得出来，达古的眼神中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决心。



“熊猫说得对……这里还是交给我吧。”



“拉比！”



拉比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身，一抹血痕还从额头上滑落。



“身体那么笨重，动作倒是意外地灵敏啊。看来我太轻敌了……”



拉比舔了舔流到嘴角附近的血后，再度举起槌子。



跟平日口无遮拦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，此时此刻的拉比表情极端严肃，一股只要靠近就随时可能被击飞的紧张感笼罩着拉比的身体。



达古也不禁咽下一口唾沫。



“你总算认真起来啦？蠢徒弟。”



书人若无其事地说道。



拉比将槌子有如指挥棒般以单手旋转着。



“大槌小槌。”



接着，槌子突然停住不动。



“满满——”



槌子呼应拉比的台词开始发光，同时还发出呜呜呜的沉重声响。



拉比缓缓张开嘴。



“满！”



就在吐出这个字的瞬间，槌子变得更加巨大了。



“呜哇！”



达古见状也忍不住惊呼出声。



眼前出现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。



发出光芒的槌子，体积几乎有一栋房子那么大。但体型完全没有改变的拉比，却依然能轻易举起槌子。



如此超乎寻常的姿态，不要说柯蕾特，就连以前曾看过拉比战斗的达古都不敢喘一口大气。



“来吧，这次看你还接不接得住？”



恶魔看见拉比手中的槌子后，将覆盖身体的结晶除了四肢以外的部分都集中在一起。



接着，那些结晶便凝结成一根带有锐利尖端的巨大角柱。恶魔摇身变为一只奇妙的独角兽，还紧紧盯着拉比。



“想比力气——吗？正如我所愿。”



拉比用力蹬向地面。



笔直朝这里冲刺的恶魔就要与槌子对上了。



“喔啊啊啊啊！”



拉比手中如球棒打击般挥舞的槌子与恶魔发生激烈冲撞。



伴随着一声“锵”的尖锐巨响，恶魔的身体出现了裂痕。



“到此为止了！”



拉比对着动弹不得的恶魔再补上一记。



啪叮——那是一种带有透明感的优美破裂声，恶魔身上的结晶顿时化为无数个碎片。



拉比脸上也浮现出胜利的微笑。



透明的结晶碎片在空中反射着月光四散飞舞。这种宛如白银色蝴蝶乱舞般的梦幻场面，就连原本趴在地上的沙奇都瞠目结舌地看傻了眼。



明明身陷刚才那激烈的战场中央，沙奇却奇迹似地毫发无伤。



——真是好狗运的家伙啊，看来老天爷还特别疼爱这种坏人。



“拉比！太好了！”



达古拉着柯蕾特的手向拉比的方向跑去。



“喔，柯蕾特，你没事吧？”



“思，有达古保护我，所以没事。”



柯蕾特以充满信任的眼神仰望达古，拉比只得摸摸头。



“唉——呀，没想到今天对我伤害最大的竟是这种充满爱意的攻击啊！”



达古紧紧抱住正在苦笑的拉比。



平日言行拘谨的达古会做出如此热情的拥抱，确实令拉比有些吃惊。



“呜喔！达古，你抱错对象了吧？”



“——谢谢你们。要不是拉比跟书人赶来，我跟柯蕾特早就没命了，真的要感谢你们。”



达古环抱住拉比的手腕力道更为加重了。



这番无价的感激之情，连同他的体温一同缓缓渗入了拉比体内。



拉比碰碰地敲打达古的背部。



“我可是驱魔师耶，对付恶魔本来就是我的任务。”



“你的伤还好吧？”



达古放开拉比后，用手按住对方的额头。



“还好，只是一点擦伤。”



“不过，真没想到等级2的恶魔也能如此轻易打倒……拉比真了不起啊！”



“还好啦～小事一桩。”



拉比抬头挺胸地自夸道，但书人马上从后方砰地赏了脑门一记。



“好痛！”



“你还早哩，少自满了！”



“请息怒啊，书人。反正恶魔都已经被打倒了。”



即便达古打了圆场，书人依然嗤之以鼻。



“还是太嫩了！你一开始竟敢轻敌啊。”



就在这时，拉比觉得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。



仔细一瞧，那是一条银色的锁链。锁链四周还洒满闪闪发光的钻石碎片。



那原本应该是杰洛姆所戴的首饰吧。当恶魔被打倒时，钻石似乎也一起被击碎了。



“走，我们回去吧。”



拉比又碰地敲了敲达古的肩膀。



“拉比。”



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后，拉此回过头。原来那是出自一直抬头仰望自己的柯蕾特之口。



“……柯蕾特，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吧，怎么了吗？”



“达古说的没错，他说你一定会赶来，而且还能打倒恶魔。”



拉比惊讶地望向达古，达古脸上则露出纯真的笑容。



“谢谢你，拉比。”



柯蕾特的这句话，让拉比的胸膛挺得更高了。



“唔嗯，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喔！”



拉比夸大其词地糗了小女孩一句。柯蕾特与达古对拉比的这番完全信赖，让他的心中涌出一股未曾意料的暖流，为了隐藏住这分感受。他说：



“走，出发吧！”



拉比一个人冲到前头，带领其余三人离开这满是蝙蝠的森林。

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

“拉比！”



漫步于教团本部宽阔的走廊上时，拉比听见了科学班室长科穆伊·李主动发出的招呼声。



那是一名戴眼镜的高佻男子。虽然浑身散发出一股知性的气息，但又拥有一双令人无法等闲视之的锐利眼神。



“啥事？”



科穆伊看见拉比回过头的脸庞后，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。



“怎么了？你在笑什么吗？”



“没事，我刚才听说好像有新的驱魔师入团了？”



“啊啊，你是指亚连吗？”



在科穆伊的眼镜镜片底下，发出了兴致勃勃的光芒。



“他是怎么样的家伙啊？”



“外表看起来拘谨，但内心却很坚强的少年。”



——那不是跟达古很像吗？



“他现在不在教团本部吧？真遗憾。”



“是啊，因为任务之故，我让他前往‘逆转之城’了。我想你们以后应该有机会碰面的。”



“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？”



“是这样的，刚才传来达古已经抵达地下水道的连络。”



“是喔。”



离上次的事件结束已过了一周。拉比与书人隔天早上便先一步返回教团，只留下探索部队的达古处理善后。



“我之后要找他一下，柯蕾特的事还得问他详细经过哩！”



“你说什么？”



“没什么，自言自语罢了。”



拉比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。那个不擅长与女性往来的达古，究竟会以何种态度将礼物送给对方呢？这件事一定要向他问个清楚。



拉比回到教团为自己所准备的房间。由于驱魔师经常旅行在外，所以这个偶尔居住的房间中，仅简单地摆设了床铺与桌子而已。幸好，内部空间算是相当宽阔，就算跟书人共用也不至于感到拥挤。



——达古之后打算怎么办呢？



拉比一个翻身用力俯卧在床上，回忆一周之前所发生的事。



打倒恶魔后，柯蕾特回到宅邸前所说的话又再度浮现心头。



“达古说要帮我还掉借款。虽然或许不能跟我一起住，但他说会永远保护我。”



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柯蕾特打从心底绽放的真心笑容。



“……”



拉比转身换成仰卧的姿势。



一开始这个房间里又沉重又寒冷的空气，令自己感到十分不习惯，但现在也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了。



拉比现在可以体会“放轻松”是种什么样的感觉。



“……留在这里也很久了。”



打从入团算起，已经过了两年吧。



之前自己跟书人不知旅行过多少地方。但像现在这样长时间逗留在同一处，还是头一回呢。



达古、科穆伊、利娜莉、神田、瑞巴——团员们的脸孔一一浮现在眼前。



拉比以强烈的意志，将涌人胸口那股近似乡愁的情绪给压了下去。



我可不能搞错了。为了纪录世界幕后的历史才会暂时栖身于此，除此之外不需要投入额外的情感。



“你是谁？”



同一个问题拉比已经问过自己几百、几千次了。



——我是次任书人候补。必须以公正的旁观者身分看待历史，将实际情况纪录下来，仅此而已，对事件中登场人物的行为没必要加以干涉。



拉比缓缓闭上眼睛。



如果有人现在正看着拉比的话，一定会因为拉比那明显与平日的爽朗判若两人的表情，而大吃一惊。



拉比脸上所刻划的正是如此深刻的寂寥感。原本快活而爽朗的气氛已潜藏于阴影中，化为一道令旁人无法轻易接近的坚固堡垒。



“呀啊啊啊啊！”



一声让心脏为之冻结的惨叫突然传人耳中，拉比不禁从床上跳了起来。



这种声音自己之前已听过无数次了，那是人类临死前的最后声音。



有守卫看门、本身建筑构造又属强力要塞的黑教团本部——在如此安全的场所里，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才对啊。



拉比跑出自己的房间，跟同样从房间飞奔而出的其他团员在走廊上面面相觑。



“从哪里传来的？”



“不清楚！不过应该离这里很近——”



拐了一个弯后，拉比在走廊上看见令人倒抽一口气的光景。



“唔……”



这幅残酷至极的景象让拉比的表情都扭曲了。



走廊上布满血迹，浑身是血的团员们一个个身躯重叠倒在一起。



现场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活人的气息，凶手应该已经逃走了。



一瞬间拉比虽然有些迟疑，但之前毕竟经历过许多惨烈场面，所以马上就恢复冷静，并仔细触碰倒地团员的身体。



没有脉搏。团员的背部被开了一个大洞，这应该就是致命伤吧。看来是以某种类似尖锐粗木桩的武器所贯穿的。



——在教团内杀人？难道是恶魔吗？



拉比的脑海中，立刻浮现外观类似水晶原石的杰洛姆恶魔。难道说，这是被水晶角柱所贯穿而造成的伤口？



——不可能——那家伙已经被打倒了。况且，非教团成员想进入教团都得接受大门守卫的X光检查，恶魔是不可能混进来的。



——那到底是谁干的？



拉比再度检视眼前悲惨的光景，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所为——



“赶快通知科穆伊吧！”



刚赶到现场的其他团员说道，拉比则将目光对准走廊前方。



沾血的足迹一直沿着走廊前进。



拉比小心翼翼地追踪这道红印子。



走廊转了一个弯后，拉比再度倒抽一口气，眼前又有另一名团员倒在血泊中。



“你还好吧？”



拉比冲上前将对方抱起，那名男性团员微微睁开眼睛，脸上毫无血色，看来他所受的也是致命伤。



“我马上叫医疗班过来，你撑着点！”



团员的嘴唇颤抖着。



“达古……”



“咦？”



“达古……在那里……”



血水从男子的口中咳了出来。



“你不要说话！”



但就在刚说完的瞬间，男子的头颓然垂下。拉比轻轻闭上眼睛，以示哀悼之意，但随即又马上站起身，感觉自己胸口中的心脏正急速鼓动着。



他刚才说的是“达古”。



拉比看着走廊前方通往之处，那的确是达古的房间！



死在血泊中的达古身影浮现于眼前，拉比赶忙将这种最糟糕的想像场景从脑中驱离。



“达古！”



拉比冲过走廊。



那家伙总是笨手笨脚的。一年前共同出任务时，为了拯救其他负伤的探索部队成员，竟以己身当诱饵，最后还单独被留在战场上。



拉比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。



老头上哪去了？其他驱魔师都被派出去了，只剩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！



达古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上，拉比冲入房内。



房间的窗户大大敞开着——窗外的露台上伫立一名男子。男子身着白色团服，一头黑发，背影看起来十分熟悉。



“达古？”



拉比试着叫唤对方，达古缓缓转过身。他的白色团服上沾满了血迹。



达古看见是拉比，马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。



“拉比！我终于得救了。有奇怪的家伙袭击我们，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。”



拉比无法言语，浑身像被冻结般僵住了。绝望就如同黑色的冰水注满体内。



真令人无法置信，但眼前的事实又不容忽视。



“怎么了呢，拉比？”



达古以讶异的表情接近着。



拉比缓缓地摇头道：



“你以前对我说过，眼睛是灵魂之窗。我现在……终于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。”



达古似乎愣了一下，直直地注视他。拉比接着说：



“你把我当正常人看待，并跟我交朋友——”



达古点了点头，拉比见状，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。



“可是，现在呢。”



拉比悄悄握紧槌柄。



“你的眼神却是空虚的机械之眼！”



拉比以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力道挥舞槌子。这电光石火的一击，却被达古轻轻闪避，他敏捷地向后退开。



那个迟钝的达古不可能做得出这种动作。



即便拉比已经看得很清楚，但依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。



达古像猫一样轻巧地落在宽阔的露台上，他咧嘴一笑，那是一种拉比至今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卑鄙笑容。



“达古，是你杀了所有的人吧？”



地下水道的入口并没有守卫，因此恶魔也能正大光明地从该处入侵。没错，这样一来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。



“啐……本来想慢慢把团员杀光，让黑教团彻底崩溃的。没想到那么快就被察觉了——”



说出上述那段话的，是在达古四周不停盘旋的黑色蝙蝠。



仔细观察那只蝙蝠，可以发现它的脸是骷髅头，这跟普通蝙蝠有很明显的不同。



“你到底是何方神圣！”



“我是‘伯爵的使者’多比。嗯，总之就是负责监视你们的。”



多比张开血盆大口，里头露出一整排锐利的尖牙。



这只蝙蝠挥舞翅膀，以尖牙为武器朝拉比袭击而来。



“唔！”



拉比别过脸，千钧一发躲过了多比迎面而来的攻击。



蝙蝠在空中轻巧地回旋半圈，重新朝向拉比，它嘴角露出嘲讽的扭曲表情道：



“来，让对方见识一下你的力量吧！”



空气中响起了物体相互倾轧的尖锐摩擦声。



达古的身体在震动摇晃中不停地变大。



他背上伸出看似铁銹色的金属羽翼之物，并从后方包裹住自己的身体。手、腿部也被同样的金属物所覆盖。



接着，金属外皮形成了一套铠甲，头上还多了一副铁假面。



达古用力伸长手，一整套圆形盾牌与长枪便从他的钟甲中窜了出来。



这简直就像即将出征的“骑士”一样。



从铁假面的缝隙中，达古露出了带着寒光的眼神。



这种武装程度，以及清晰的自我意识——



是已经进化为等级2的恶魔。



恶魔会随着杀人的数量增加而提升等级。



——只过了一个礼拜就变成恶魔，而且还杀了这么多人。



即便拉比明白无济于事，却仍然忍不住喊道：



“你到底是怎么了？达古！”



拉比还是无法相信。自己明明已经打倒恶魔、顺利完成任务，为什么达古还会变成恶魔呢？达古既然是恶魔的皮，那就是由达古呼唤死者的吧。



——熟知这般行为是多么虚幻、悲惨的数团成员，竟然会中伯爵的计！



“那家伙啊，去找‘拂晓女神像’了！”



多比笑着说。



“因为那个小女孩死了，他为了追求最后一丝希望才来寻找奇迹啊！”



“啊……”



“骑士”没放过拉比因惊讶而露出的破绽，立刻将长枪刺了过来。



“唔！”



拉比用力蹬了露台的地板一下，奋力向后退避。



“小女孩，难道是柯蕾特？柯蕾特死了？怎么会？”



“因为变成恶魔那男人的蠢儿子怀疑小女孩偷走钻石首饰，一气之下就把她给勒死了！”



多比一边忙着振翅一边解释道。



当时钻石其实已经跟恶魔一起被打碎了。



“神根本不存在——我不需要神、我不需要神——不需要。”



拉比听见恶魔发出低沉的说话声。



咔锵、咔锵——“骑士”正拖着一身沉重的铠甲朝自己接近。



如同诅咒一般忧郁的言语正从铁假面底下冒了出来。



多比似乎非常愉快地欣赏着“骑士”。



“呵呵……让全世界吹起绝望之风吧。如此腐败不堪的世界，就让我们进行彻底改造。”



“灭亡吧灭亡吧灭亡吧灭亡吧——灭亡——吧——”



铁假面的缝隙底下，那双炯炯有神的锐利眼睛牢牢盯紧拉比。



柯蕾特——好不容易让达古撤除心防的不幸少女，竟被莫须有的罪名给杀死，然后又被硬生生唤回人间，少女的灵魂应当已被摧残得四分五裂了吧。



被勒死的时候，她是多么地痛苦。好不容易灵魂抵达天界，却又再度被唤回人间、变成恶魔——这种痛苦想必更甚于前者吧。



柯蕾特的魂魄已经崩溃、被套上了枷锁。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传达给她了。



面对眼前散发出惊人怨念的恶魔，拉比只能投以无比的同情与不舍。



“就从这些爱要小聪明的‘神之使徒’开始，把人类全都杀光！去吧！”



听了多比的命令后，“骑士”便开始狂吼。



“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——！”



浑身充满憎恨与杀意的“骑士”。



——达古，你明明不希望自己沦落入这种悲剧啊！



——你这个笨蛋，即便我没有完全对你敞开胸怀，你却如此信赖我。



——笨蛋，你怎么能这么年轻就死去，你真是个大笨蛋。



拉比脑海中想像着自己与书人返回敦团后所发生的事。



达古手中握着白色缎带，急忙奔向柯蕾特所在之处。他想必还描绘着柯蕾特开心的笑容、心中雀跃万分吧。



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已然断气、倒地不醒的柯蕾特。



抱着这具幼小的尸体，为了仅存的一线希望而步向森林的达古到底在想些什么呢？



神根本不存在——或许就是这个吧。



达古站在“拂晓女神像”之前吼叫着。连鲜血都快从口中吼出来了，不停叫着柯蕾特的名字。



所以他才会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——



达古是个对任何事都真诚、温柔，而且笨手笨脚的青年。更是一个同情心常常强烈到让人忘记他力量其实很弱小的青年。



“笨蛋……你这家伙真是个大笨蛋。”



拉比轻轻闭上眼睛。



“……‘拂晓女神像’只是伯爵故意放出的谣言，目的是为了利用那些失去所爱对象的人类。”



“是啊，没错。那只是一个引诱愚蠢人类接近的陷阱！”



多比在空中左右摇摆，得意洋洋地说。



话说回来，那个奇妙占卜师似乎带着一只蝙蝠。而森林中也有无数的蝙蝠四处飞行，伯爵的手下多比想必就混在其中吧。



拉比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

——就算它是达古与柯蕾特所变成的恶魔，我也必须打倒这家伙。



拉比体内散发出熊熊燃烧的斗志。这股因悲愤所化成的巨大力量，已经足以使对手为之丧胆。



不过，还在继续炫耀的多比似乎没有察觉出拉比的变化。



“才一个礼拜就杀了这么多人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等级2恶魔了。你看看这家伙——”



“闭嘴！”



当多比发现对方眼中燃烧着嗔怒的红莲之火时，已经太晚了。



拉比的槌子一闪——多比的身体马上被击飞。



槌子回旋一圈后，拉比将武器重新摆好架式。



“骑士”那里也响起长枪举起的沉重金属声。



之前夺走许多团员性命的骇人兵器，现在正朝向拉比狂奔而来。



——它不是达古，是恶魔。



拉比在胸中默念着。



——而我，是驱魔师。必须负责打倒恶魔。



“大槌小槌，满满满！”



拉比发动INNOCENCE，槌子立刻巨大化。



将武器握在手中的拉比决定直接迎击“骑士”。



“喝！”



他用力回旋使出的一击，硬生生被“骑士”的盾牌给接住了。接着，“骑士”更直接将盾牌顶了出去。



整个人被盾牌顶飞的拉比，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，好不容易才安然着地。



“尝尝看这招吧！”



拉比将槌头朝下，抓住槌柄。



“伸、伸！”



槌柄霎时变长，而拉比则将槌子重新抓好。



“喝呀！”



从正上方，对“骑士”来个迎头痛击——自己本来是如此打算的。



不过，槌子却扑空敲进了墙壁里。



原来，“骑士”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槌子。等级2的恶魔果然不能等闲视之，即便身上穿着重装备，动作依然很敏捷。



“可恶！”



“骑士”把长枪重新举起，再度朝拉比冲刺。



恶魔的身影瞬间与达古重叠在一起。



——好好看着我说话——只有他愿意正面跟我顶撞。



当拉比好不容易回过神，骑士的攻击已迫在眉睫了。



——闪不掉了！



承受对手惊天动地的攻击，拉比瞬间遭弹飞。



他的背部毫无缓冲地撞向墙壁，接着又重重摔在地板上。



“唔……”



拉比感到背部剧烈疼痛，连呼吸一口气都很困难。那种苦痛的戚觉，就像是要把内脏全吐出去一般地袭卷而来。



长枪的穗尖勉强用槌子挡住了，但光是这种惊人的撞击力就已经让人吃不消。



拉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，不知何时已来到附近、并注视着自己的书人身影也一起映入眼帘。



但书人并没有赶过来，只是对自己投以冷漠的目光。



“你是谁？”



——我是次任书人候补。不属于任何团体，也不受情感影响——



“骑士”再度预备下一波的攻击。



“放马过来吧！”



拉比握住槌子，对着“骑士”狂奔而去。



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碰撞声，长枪与槌子相互交错。



“骑士”与拉比都不愿示弱，情势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力量对决。



拉比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声音。



“恶魔是什么？”



——恶魔是千年伯爵制造的恶性兵器。



“骑士”所使出的力道愈来愈强大，拉比只能咬牙切齿地硬撑。



“驱魔师是什么？”



——阻止干年伯爵毁灭世界野心之人。能使用INNOCENCE，打倒恶魔。



铁假面缝隙中发出蓝光的双眸清晰可见，那是跟达古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珠——



“那么再问你一次，你是谁？”



——我是次任书人候补！不能对他人产生情感。我对达古毫无留念！毫无留念！忘掉吧！忘掉吧！



——而且，我是驱魔师。打倒眼前恶魔是我的职责！它不是达古！跟达古没有关系！！



“喔啊啊啊啊啊！！”



双方势均力敌的平衡被打破了，拉比与“骑士”分别挥动手中的槌子及长枪。



当感觉槌子命中目标的同时，自己脸上也闪过一道剧痛。拉比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长枪的攻击。只差那么一点，脸颊上的肉就要被削落了。



——我的脸颊上湿湿的，大概是血吧。不过，那只是一点小擦伤，不会有大碍。



拉比重新紧握了槌子。



但他似乎没有发现到……从脸颊流下的并非是血，而是眼泪。



书人则持续在一旁静静守候自己的徒弟。



拉比高高举起的槌子几乎可达天际。



“一决胜负吧！”



从扬起的槌子周围，浮现出圆形的印记，并开始在槌子旁边打转。



印记中冒出了“火”与“水”等文字。



关于达古的回忆，如跑马灯般在拉比脑中闪过。



——第一次碰面的达古，对我投以冷淡的一瞥，似乎已将我那伪装出来的表面笑容给看透了。



——与我并肩作战的达古。他为了解救同伴的危机，独自将恶魔诱开。当时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；自己前往即将崩毁的建筑物中拯救达古时，他那张讶异的脸庞——接着又马上转为信赖的神情。



——久违一年的达古。以率直眼神注视着自己的达古。忧心柯蕾特的达古。冲向自己，并紧紧抱住自己的达古。



思绪如泄洪般狂奔而出，并在脑海中形成激荡不已的漩涡。拉比很想扯破喉咙大吼。



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。



——达古！



动员全部的精神力量，好不容易才将关于达古的记忆彻底封印起来。



拉比踏出一步，高声大喊道：



“INNOCENCE第2解放——判！”



接着便用槌子敲下在周围旋转的其中一个印记“火”。



“火！”



槌头侧面霎时浮现“火”的字样。



拉比高高跃起，对着地板毫不留情地挥下槌子。



地面马上出现一个直径十公尺左右的“火”字，并开始发光。



“劫火灰烬——火判。”



当静静咏唱完毕的瞬间，“骑士”脚底窜起了一道巨大火柱。



熊熊燃烧的火柱在一瞬间就吞噬了“骑士”的身影。化为一条炎之蛇的火柱，不断摇摆自己巨大的身躯，将“骑士”彻底吞没、烧成灰烬。



达古与柯蕾特的悲剧终于化为尘埃了。



在恶魔即将消失的一瞬间，似乎出现了柯蕾特的脸庞。



拉比悄悄闭上双眼。



身体一个踉舱——沉重的倦怠感让拉比的膝盖跪倒在地板上。



每呼吸一次，那种难耐的煎熬便袭击全身。对如此刻划在体内，不，刻划于内心深处的伤痕，除了发出呻吟外似乎无计可施。



他用力握紧拳头，强忍痛苦，突然，拉比发现有条白色的缎带落在脚边。



将缎带轻轻拾起。



那是如羽毛般轻飘飘的蕾丝缎带，简直就像原本该收下它的少女一样，度过了梦幻般微不足道的人生。而想要送出这件礼物的人也是一样。



十一岁的少女与十八岁的青年，两人的生命一去不复返。拉比再也无法看见那两人对自己绽放笑容了，连最后一面都无缘相见——



拉比将从心底涌出的炽热苦闷感硬生生咽了下去。



“拉比。”



书人静静走近他。



“啥事？”


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


拉比对师父的慰勉之言默默点头，同时，一抹泪痕还依稀残留在自己的眼角。

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

翌日早晨，拉比坐在床边愣愣地等着书人回来，他的师父被科穆伊找去司令室了。



不知究竟过了多久，拉比听见敲门声，随后科穆伊与书人一同走进房间。



“昨天辛苦你了。托你的福才没有出现更多牺牲者。”



“嗯……”



拉比对科穆伊的感谢点点头，但脸上依然没有半点笑容。



科穆伊瞥见拉比手上还抓着一条白色缎带。



“那是？”



“这个吗？”



拉比似乎现在才发现手中握着这样东西。



“达古的……遗物。”



拉比微微一笑，那是一种见者皆会感到胸口一阵刺痛的笑法。



“我要把这个东西拿到应该拥有它的人的墓前。”



“是喔。”



科穆伊遗憾地垂下目光。



“达古是很优秀的探索部队成员。这次的事件，我真的感到很遗慽。”



“没有办法，这就是战争啊！”



拉比突然说出的这番话，霎时让科穆伊大感意外地睁开双眼。



“不好意思，虽然你现在已经累了，但这次任务还是希望你同行。”



“这回又要去哪？”



“德国的‘逆转之城’。”

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

——去哪里都行，因为我是次任书人候补。



一旁的书人依旧以锐利的目光盯着拉比。



不可对旁人投以过多的情感，也不要干涉他们的行为——



我们是历史的旁观者。



这是身为书人所必须恪遵的戒律。



师父的眼中似乎在提醒自己。



拉比将视线从书人脸上栘开。

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

拨起红得令人联想到火焰的头发后，青年那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左目缓缓闭上。



一瞬问，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。



在毫无一丝光线的漆黑天地中，有个威严的声音如此问道。



“你是谁？”



——次任书人候补。



“书人是谁？”



——书人必须浪迹天涯，追踪历史的足迹。



“书人应该如何？”



——就像一阵风一样，没有长驻的场所，对途经的地点也不存一丝挂念。只要静静地吹过



去就行了——



“那么再问你一次，你是谁？”



——次任书人候补。至于现在的名字是——



——拉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