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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烟尘土





  今宵是一家茶楼,取名那会儿,正义山还是一座无名荒山,花雨巷还只是一条没名气的小街。后来,方圆几里地的居民几乎都知道了这么个地方。

  绝大多数人,只道那是家环境清幽的茶餐厅。附近居民是绝对没有闲情逸致和闲钱去那种地方的,也就是追求格调、出手相对阔绰的大学生、大学老师,或者从别处来此地的社会人士,才会进茶楼里坐一坐。

  可如果在花雨巷混得够久了,就会慢慢晓得,那不是家正经茶楼。为数不多的知情者,私底下口耳相传,传这么一件事。

  今宵茶楼,也卖酒的。卖的是,女人喝的花酒。

  你看见那里面偶尔进出、时换时新的男人了吗,个顶个的高大威猛,哪里真的是茶楼服务生啊。都是做皮肉生意的!只不过打了点擦边球,算不得嫖娼馆子,在那个年头举报了也没人管,毕竟……服务人员不是小姐,而是少爷。

  陈绯自打记事开始,就已经在那里生活。今宵茶楼是她的家,茶楼老板娘陈秋娥是她的妈妈。

  陈绯的童年轨迹和花雨巷绝大多数孩子的很像:上本地的幼儿园、小学。追一样的动画片,玩一样的人偶贴纸,收集一样的明信片……

  可能也稍有一些不同。比如陈绯没有爸爸。但是班里大部分孩子也等同于没有爸爸——他们的爸爸都进城务工去了,一年到头也就春节期间能见一两面。所以对于陈绯而言,有没有父亲一点也不重要。她从来不问,是觉得没什么好问的。

  再说了,她们家有很多大哥哥,虽然经常换人,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对陈绯挺好。接她放学,送她去上舞蹈课,给她买各种小零嘴,帮她打架出头,带她去城里玩……陈绯反倒享受着同学们的羡慕目光。

  陈秋娥也惯着陈绯,从来不会因为她成绩不好责备她,反倒鼓励她多接触学习以外的东西。当陈秋娥发现陈绯喜欢跳舞,就立刻高高兴兴地给她找了个舞蹈老师。

  总之,陈秋娥的教育准则就是,许她骂人,许她打架,许她喝酒……就是不许她吃亏。不管什么时候回忆起来,陈绯的童年都没什么不堪的,她活得很尽兴。

  后来陈绯上了初中,是去城里念的书。她跳舞跳得最好,带着年级里的几个女生组了个小团,课下聚在一起排舞练舞。

  混得熟了,陈绯还邀请她们去自己家玩,请她们喝自己最喜欢的鸡尾酒。可几次以后,流言就传开了。她们说陈绯会喝酒,以后是要混社会当小混混的,还说陈绯有好多小爸爸。

  陈绯撞破她们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那个下午,打哭了三个女生。然后她被班主任领着去找了陈秋娥。

  交涉无果,陈秋娥第二天去学校帮陈绯办理转学。

  陈秋娥那会儿才开始意识到,茶楼里的男人们或许会给青春期的陈绯带去很多不必要的困扰。她给陈绯找了寄宿学校,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忙于挣钱无暇照看她。陈绯疑惑,她从来不觉得家里缺钱,便问陈秋娥,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赚钱。

  后者笑得格外爽快,对陈绯说,这世上只有钱是最实在的。你手里握着的钱越多,心就越踏实。

  陈绯信了她的话,可后来才知道,陈秋娥那会儿已经查出了乳腺癌,她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下更多遗产。

  寄宿学校封闭又憋闷,陈绯成绩不好,老师有考核要求在身,自然也不喜欢她,相看两厌的结果是陈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,去念了职高。在那里,她如鱼得水,称王称霸,算是坐实了从前被人冠上的“混社会”名头。

  但也快活。钱管够,没人约束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甚至到后来,变得麻木、疲软——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快活了。

  陈绯就是在那个时候,把好奇心转移到今宵茶楼的。

  陈绯自初中起就常年寄宿在外,偶尔想起今宵茶楼,也都是理所当然地认为,茶楼之所以能赚钱,是因为陈秋娥懂得变通:她酒水价格标得很高,还净找些长相俊朗的兼职大学生、身材魁梧的乡下壮汉来卖酒,利润高成本低,似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。

  长大了,慢慢明白过来赚钱不易,在那种小地方,价格标得死高谁会买账啊。所以也就开始琢磨自家这么多年来打着茶楼的幌子,到底在做什么生意。茶楼南边扶梯上去的小二楼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亮着灯,楼里厕所的垃圾桶内,怎么总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女性卫生用品以及计生用品。

  猜想一大堆,也都蛮靠谱,可还没等到陈绯挨个落实,陈秋娥死了。

  那会在放暑假,是陈绯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。七月末,她和朋友约了去旅游,还没出省呢,一通电话把她叫回来了。

  陈绯在医院陪了陈秋娥半个月,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。

  时间很凑巧,陈绯的成人礼被置换成了陈秋娥的出殡仪式,而且是陈秋娥生前就给自己安排好了的殡葬一条龙服务。

  陈绯18周岁的那一天,喇叭鼓噪,鞭炮喧天,敲锣吹唢声此起彼伏,她被人指挥着穿戴好孝服,催着喊着走流程。陈绯隐约记得一个黑洞洞的窗口,是办理火化登记的,那里头伸出一只手来,递出陈秋娥的死亡证和两张纸条,一张纸条塞给了陈绯,一张放在停尸车上。

  火葬场里,陈绯和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围站在陈秋娥的遗体边,进行最后的瞻仰。随后,在众人的目送下,停尸车上的陈秋娥被工作人员缓缓推进火化间。

  陈绯被带着出门,去休息室。那时候,有人揽住了陈绯的肩膀,小声啜泣,一边安慰她,说请她节哀。可那一整天,陈绯始终处于一种疲惫的茫然之中。她的眼泪早在陈秋娥病榻前流干了,真的到了今天,除了身心俱疲之外,实在没有悲伤的力气。

  陈秋娥的骨灰存放于她很早就挑选好的骨灰盒里,有人捧过来,让陈绯抱在怀中。十斤以内的重量,和新生儿差不多。原来一个人,来来去去,从无到有,从有到无,开始和结束,都有这么被人抱在怀里的一天。

  一行人又乘车离开,送骨灰盒去陵园下葬。同样是陈秋娥选的墓地,她不想让陈绯操心,早就把身后事安排得很妥当。陈绯站在墓碑前,看见刻碑匠人刻的两行字——

  颠沛一生,静心长眠。

  除此之外,没有任何其它字样——都是陈秋娥的主意。陈秋娥临终前对陈绯说过,她不想被打扰,死后肯定去冥界各处旅游了,所以也别总是来看她,她一准不在呢。

  陈绯直挺挺地站着,好像想了很多,又好像一瞬间脑子变得空白,她提不起精神,只想找一张床,睡他个昏天黑地。最好醒来就到几年后了,那时候她肯定已经看淡了陈秋娥的死,肯定能抒发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的成熟感慨。

  她不想经历中间这几年。

  她不想经历“慢慢习惯没有妈妈”的这个过程。

  落葬、暖穴、封穴,烧纸钱、放鞭炮、跨火盆,陈绯傀儡般完成全部流程。最后回到车上,坐在她身边的人对她说:“累了你就靠着睡会吧,后面还有得忙。”

  陈绯这才发现,原来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是宋银川。她合上眼,头靠在椅背上,低声念道:“是啊,还有得忙……”

  没人能获得快进生活的权利,它给你的苦,你都得受着,熬过才算过。

  那天之后,陈绯继承了陈秋娥的全部财产,包括今宵茶楼。